1
一抹黑影拖著長長的尾巴在我的上空掠過，隱約的遮蓋了半個夕陽，直向云端消失。
心里的抽搐很快平伏下來。已見怪不怪了！
回家的車程中，窗框猶如動畫熒幕，載著變幻的街道情景。有時如快鏡，因為車長趕下班；有時如慢鏡，因為堵車。但這一切都不吸引我。
在背包掏出荷包，打開，把里頭的照片一再回味。嘴角不禁翹起。
雖然是偷拍的照片，然而當中的她，仍舊那么漂亮。長長的秀發并沒有束起，自然地披散于肩頭上，但愿我的發能跟她的發交纏；沒有望鏡頭的眼神，比凝視我時更攝人，但我渴望她的焦點是我。
可惜，照片中的她，身旁是有人的。我極度希望那人的離去，因為我極度喜歡她。
他把她占有了，完全的占據著，叫我只有蹲在門外的份兒。我以為，他不在，她便會給我機會。
怎料，他仍在她心中，甚至徘徊在她的身邊！
“我知道，阿棱還在的！我不會傷心，我會好好活下去，為他活下去！”她帶淚的微笑說道，使我啞然。
阿棱去月在大學宿舍天臺，因意外墮樓而亡，當時她哭得死去活來，我的心情更是矛盾。
“偷拍阿蘊的照片？”一把男聲突然在我座位旁邊響起。
“阿棱？”我驚奇，并不是因為看見他，而是因為他的來臨。
車廂四周數人投來奇異眼光。我立時收起荷包，在背包翻出手提，靦腆又狼狽的對著手機低聲說：“那又如何？”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她，怪不得了……沒什么，不過，雖然她見不到我，但是，我知道她會掛念我的。”阿棱高傲地交疊雙腳，靠在椅背上：“幫我照顧她。”
我呆了。
“可以嗎？”
“但她不接受我。”我心想。
“她很冒失的，很需要別人的照顧。”他說著微笑：“別看她二十一歲女，其實還是個大孩子，連速食面都不會煮，只會玩。在宿舍，什么家務都是室友為她辦妥的，上街又不會認路，她是個路盲啊！”
我沒有回答，把手提電話收起。
“先謝你喇！替我告訴她，我會聽到她的說話，叫她有話盡管說。再見！”
荒謬！叫情敵去安慰照料情人，還要是亡魂對活人的請求。不是荒謬嗎？
身旁回復空虛，肉眼追不上他飄離的速度，也許他乘著空氣流向天際。
其實，我比阿棱更早認識阿蘊，然而我沒有比他更早向她表白，因我沒他那么卑鄙。
我一向都沒有為自己的陰陽眼而恐懼過，更不怕面對這個鬼情敵！可是，心里總是忐忐忑忑的，為什么？不是該慶幸嗎？是機會來了！用溫柔體貼把她征服吧！
天暗得好像要壓下來，要下雨吧？晚雨比晨雨要冷，我覺得，今夜，很寒。
２
車站前，一片荒涼，天一點也不空，正下著毛毛灰雨，分不清是白晝的哪段時份。
我獨個兒撐著黑色傘子，停留在一致音調的雨聲中。沒有人擦身而過，沒有車飛馳路上，街道中只有我一個。
突然鞋跟被碰撞，我低頭一看，發現大量污水從后面流向我，然后直沖到馬路的溝渠去。
難道爆水渠？很快，由于污水夾雜廢物，溝渠淤塞，污水開始倒流，陣陣惡臭隨之而來。
水位上升，細雨下墜，不斷濺起污濁的水花，我被灰褐色包圍。嘔心的污水好像隨時要循我的褲腳向上侵蝕，鞋襪早已浸濕了，渾身不自在。
一枝不明物體沖到我腳踝旁，比香腸細小而色淡。一看清楚，原來是一只斷指，上面還有一塊褪色的指甲！
我慌忙地跳起跨過它，由它順流至溝渠口。
看來并非爆水渠那么簡單，我決定找尋排放污水的源頭。小心翼翼地踏著逆水路而去，好像在小溪捉魚一樣。
拐了個彎，看見一間別墅，被一片平地圍住，在烏云灰雨之下，無燈的別墅猶如鬼屋。不知怎地，有點熟悉的感覺。
走近一點，發現別墅前方有一泳池，而水是自那個泳池涌出的。我探頭一看，心里一悶。
泳池內竟然滿腹腐尸！有人的，也有動物的，怪不得水如此污穢。
奇怪的是，所有尸體都是沈在池底的。
我正想進入別墅看個究竟，視野一黑，身體晃了一下。
眼睛朦朧的半張，回復意識。很光，唦唦的水聲依然，足部被溫水滑過，只是我光著身子，站在密閉的室內。我在洗澡。
“竟然站著睡了……”
把灑水器關掉，也把自己的腦袋關掉，去床上。
３
阿蘊沒有留在宿舍，回家居住去，也不時缺席課堂。我想見她，便直接相約。
“我見過阿棱……”
“什么？”阿蘊本來不相信鬼神之說，但是今天的她，份外投入：“真的嗎？”
“妳相信嗎？”我凝視她。
“他有沒有說什么？”她如今的焦點是我，但為的是他。
“他說請我照顧妳。”
“……”她思考了一會，道：“還有呢？他有沒有說掛念我？”
“他說……”我不想一生只能存在于她的瞳孔上，我要她心里的焦點也是我！
“他說什么？”她滿臉期待。
“他說，妳不要為他守候，他早已在陰間另覓愛侶，也叫妳不要再想他。”
“什么？！”她的瞳孔擴大，我看到她的不愿意，更看到自己的可怕！
她低頭，不斷吸吮杯中果汁。
──太過份了！──
深沉寒栗的聲音沖擊我的耳膜，我立時四處張望，搜索那鬼影。他并不在。
我把注意力集中回她的身上。面前的她，好哀傷，如受傷的小狗伏在餐桌上。我移近，撫摸她的頭兒。
“別太傷心！有什么事，盡管找我，我會幫妳的。”她抬頭望一望我，不發一語便撲向我。
我抱住她，心頭竟然涼了一下。
４
天地陰霾如昔，混濁噁心的污水干涸，路上遺下一堆一團的廢物泥垢。
泳池滿是餿水，尸體依舊沈底，輪廓模糊。
我步入門檻，木門仿佛長年封鎖，早已被風化氧化，一碰就要粉碎掉一樣。可怕地“吱”一聲，門打開，幸好它沒有倒塌下來。
屋內漆黑如子夜，伸手不見五指。步履沉重而謹慎，呼吸卻失控地亂了節拍，與心跳來個噪音比賽。加上空氣靜寂所致的耳鳴，更是可怖膽顫。
突然，不遠處傳來紅光，微弱卻清晰可見，是兩點血紅的神壇燈光！我不敢踏前一步，無意識地倒退，仿佛紅色背后的黑暗藏著張牙舞爪的八頭怪物！我的全身如布滿毛毛蟲般雞皮疙瘩。
當我轉身欲離開，才發覺門被鎖上。
脖子倏地被纏住，透不過氣，叫不出聲，恐懼驅使我雙手在空中揮舞。
窒息的一刻，眼睛張大，重見光明。
躺臥在床上，被子邊緣橫壓在自己的頸部，差不多繞了一圈。我狼狽地扯開被子。
“做夢……嗄……”
很可怖！很怕被黑暗吞噬。
５
阿蘊的橙色連身裙十分漂亮，笑容依舊迷住我。有時我不太相信，這位美若天仙的女子，我竟然可以與她同桌用膳，真慶幸。
──她不屬于你！──
心里被這一靈音擾亂興奮的情緒。四周并不見阿棱的身影，只有數個“人”頭在天花板探了出來，然后又游走。
“什么事？”阿蘊好奇地望向天花板，卻因沒有發現而失望：“有什么呀？”
“沒有，沒有什么。”我微笑，以她的臉掩蓋一切討厭的事物：“我替妳點食物吧。”
“嗯！”
“我……對不起，我想到洗手間。”阿蘊在進餐時突然掩口離席，剩下半份海鮮意大利粉。
我的也是同款同量的食物，該不是食物有問題。難道她對海鮮敏感？還是感冒不舒服？
正在猜測中，阿棱出現在阿蘊的位子上。我被嚇一跳，心臟抽搐地震顫一下。
“謝謝你陪阿蘊。”阿棱低頭說著，我看見他略帶透明的眼眸，閃著慚愧的光：“對不起！是我‘偷步’，破壞了協定，才和蘊一起。但是，當時我情不自禁……我相信，她也跟我有同樣的感覺。告訴她，我愛她！”
阿蘊的回來催促他離開，只見他化作輕煙，鉆進墻壁到另一個世界去。
“妳沒事吧？不舒服嗎？要不要看醫生？”我關心道。
“沒事！謝謝！”她振作起來，雙眼有點紅：“我沒有食欲，不想吃了，我想逛逛街。”
“不想吃就別吃了，我陪妳逛街。”
“嗯。”
６
勒頸的雙手放開，我拚命逃出屋外。可是屋外的景況更叫我驚訝──天白澄澄的，地上的泳池干涸見底，一具具腐尸清晰可見。
在我驚愕的同時被那怪物追上，它捏著我的手腕，我轉身，方見到它的容貌。
它有著綠色凹凸不平的身體、一雙充血的眼睛、長長的脖子……我不敢相信，那怪物，是我！
我和它搏斗了一會，它便一手俐落地把我推向泳池。我望著它猙獰魍魎的樣子，很熟悉，越來越小，離心力漸強，使我懷疑泳池的深度，變成懸崖的高度。
一秒間，它消失了，我躺在泳池底部，旁邊是惡臭難當的尸骸。
沒有發脹，也沒有完全腐爛，發黑的樣子十分完整，卻令我感到它們眼皮下的眼珠在滾動，隨時會張開，直瞪我！
我注視著各尸體像在蠕動的眼部，卻給我發現阿棱在它們當中。
阿棱的眼皮很薄，埋在下面的眼珠就要跳出來般，雙眼起伏不定。
啪！啪！兩個眼球自阿棱的眼皮中爆出，連帶血絲黏液撲向我，我揮手就打，兩個眼球應聲倒地，變了白色漿糊。
我的心跳未定，喘氣聲不停之際，竟瞥見貼在地上的眼球漿物分裂起來，如蛋白狀的細胞繁殖般，充滿生命之息！
我措手不及，心慌意亂下，徒手把地上異物捏破！我沒有理會它們的質感，只管拚命摧毀，阻止它們的生長。然而，一雙手敵不過一雙以幾何級數分裂的眼球，它們高速繁衍……
睜眼，身在睡房中。
“又是一個夢……”
正要倒頭再睡之時，雙手感到又濕又黏的。
一看，阿棱扁平的雙眼，就在我的兩只手心上，睨著我！
我用力甩，用毛巾擦，都沒有作為。
很嘔心！很可怖！顫抖從心底鉆出，來到身體每一吋肌膚。
它們望著我！它們盯著我！雙手僵硬了，使盡氣力也無法把手背轉過來，它們還是瞪著我！
焦躁與惶恐慫恿我走到廚房，提起菜刀……
──這樣是無補于事的！──
我呆了。
──心魔是無處不在的！──
閉嘴！閉嘴呀！
菜刀著地一刻，震動空氣，在房間里發出悲哀的回響。
“阿蘊……阿蘊！”
噠噠噠……
不管手中怎樣污穢，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向著她的家跑去。
──承認吧！──
“走開呀！別煩我！……”
阿蘊……
──別自欺欺人了！──
“呀～～”
街上的人自顧自的，懶理我這個狂奔的瘋子，但是一路上的靈魂目光，都向我打量著……
７
“迪，為什么你會來？”阿蘊面露歡顏，但我感到那不是為我綻放的。
“我…我想見妳……”
“你沒事吧？”她關懷說，突然間覺得她好像一個母親，眼眸里充滿關懷與慈祥：“怎么滿臉是汗？”
“沒事。我……”我還未說完，她就掩口沖向洗手間。我跟上。
“阿蘊！”
她蹲在座廁旁，低著頭，長直的發絲間，見她的口張開，卻沒有半點東西掉出，只是辛苦的咳了幾聲，手按住胸口，難以呼吸的樣子。
我無力地退后，散漫的目光無意中與茶幾上的食物碰上。一包二袋的腌制食品擱在上面，有話梅、芒果干、酸梅等等，全都開封了。
“迪，不好意思，我一會兒要去檢查，不能一起上街了。”蘊輕撫自己的肚子，嘴里含笑，是幸福的表示，是快樂的證據。
“妳…有了……？”我斷續的說。
“是阿棱的孩子！”她說著，微笑使她的臉更紅：“我會為他而好好活下去！”
──她不屬于你！──她永遠都會記住他！──是你害她們沒有父親的！全是你的自私所害！是你害的！──
是我？……不！……是他搶奪阿蘊，是他占有著她！我是有機會的，但是他剝削了我的權利！是他的錯！
──別掩著我的口來找借口了！我永遠存在，你不可逃避！──
閉嘴！
──你推他下樓也不能使蘊忘掉他，你做什么也不會得到蘊，因為她沒有愛過你！──
什么？
──你是知道的，別再自欺欺人！如今你的手沾污了，充滿怨恨、妒忌和自私的血腥，她更加不會愛你！──
你是誰？
──我是你的良心！──
恍惚的我回到床上，回到漆黑的擁抱中。輾轉反側，勸自己入睡，卻失敗。
忽地，床褥輕微彈動。我轉過身，一個人影臥在枕邊，還跟我分享被鋪！
他沒有眼睛，是阿棱！
我嚇得跳起，差點掉落床下。
好怕！是愧疚的怯，是心虛的懼，是現實！忐忑、虧心、寒栗，我第一次感到難以面對他，我終于了解什么是害怕了！
“對不起，阿棱……我錯了，是我做錯了！我可以怎樣贖罪？”
“我要投胎去。”他的臉很黑，面向我。
“你不會原諒我的，對嗎？你是要取我的命吧？殺人填命，應該的，你就拿走我的命吧……”
“幫我照顧她……”阿棱的臉透著寬恕的白光，我看見他臉上的雙眼，注視著我，露出仁慈的笑容：“謝謝你！再見……”
我驚訝，感動，落淚了。
他消失在夜幕中，銀色的粉末閃著最后的微笑，向天邊奔去。
也許，星星會留著他的記憶碎片到永遠。
失去良心，我永遠都會戰敗。只有放下仇恨，面對一切，珍惜所有，才是人世間的勝利者。
８
坐在泳池邊緣，池水清澈爽涼，陽光在水面泛起片片金光，使人開朗。我站起來，向奶白色與粉紅色交錯外墻的屋子走去。
很熟悉。堅穩的木門打開，光線充足，香氣四溢，家具潔凈整齊……
那是我的家！
它，不再隱沒于黑暗。它，見光了。我深呼吸一口空氣，微笑，然后倒在軟綿綿的沙發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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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情敵/完
soulfulrival/
200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