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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昌定來了。
“老兄啊!老弟來遲一步了!”李昌定顫巍巍地奔上前去,俯下身子悲戚地訴說,“你我兄弟一場,親如手足,曾經(jīng)結(jié)義為金蘭,此生同甘共苦、同心同德、同生共死,豈料老兄你捷足先登,老弟我對不住你啊!老弟我未曾見到老兄你彌留之際的最后一面,實(shí)在心中有愧啊!”李昌定背對著曾雪蓮向王光輝的尸身痛哭。
曾雪蓮覺得李昌定很有誠意,感動得直掉眼淚。
“老兄啊,你死得好慘啊!你放心,老弟我會向國民黨野鬼子為你討回公道的。”李昌定說著便捶胸頓足,帶點(diǎn)矯情,好像是裝給曾雪蓮看似的。
“是啊,輝哥,我們一定會找到國民黨特派員,殺掉他們?yōu)槟銏?bào)仇的!”曾雪蓮在李昌定的鼓動下,激動地說。女人嘛,很會感情用事。
在英杰看來,事情并非像母親想象的那么簡單,理由在于:父親隱藏的身份不是一般人所能查明的,即使查明了,也未必能這么快對父親下手——好像父親的一些生活習(xí)慣他們都了如指掌,這太不可思議了。更要命的是,他們想從父親的口里得知整個組織隱蔽的地方,來一個大圍剿。現(xiàn)在也許只有母親一個人知道組織的下落,不知他們會不會追拿母親——母親不是共產(chǎn)黨員,或許他們也不知道母親會知道父親的那個嚴(yán)守的機(jī)密。
“那好,嫂子,這事就包在我的身上。”李昌定認(rèn)真地說。
“那太感謝你、太麻煩你了!”曾雪蓮沒理由不相信他,畢竟他是輝哥的結(jié)義兄弟。
“嫂子,說哪里話,都是自家人,還客氣什么!”李昌定微微一笑,不知這笑里是否還藏著一把刀。
曾雪蓮又是一陣感動。她說:“我們一家三口逃生寄居在你這兒本是不易,虧你招待周全,現(xiàn)在又要給你添亂子,真是過意不去。英杰,過來給叔叔磕一個頭表示感謝。”
英杰躊躇未決,曾雪蓮搡了他一下。英杰不得不這么做了。
“叔叔,我給你磕頭了!”英杰是極不情愿的,心里一直在想:打小到現(xiàn)在除了給老祖宗磕過頭,就從來沒給別人磕過頭。現(xiàn)在倒好,向別人磕起頭來了,尊嚴(yán)何在?還不鬧笑話嗎?
“使不得,使不得!”李昌定很得意,忙上前拉了一把,說,“起來,快起來!”
曾雪蓮說:“英杰,還不謝過叔叔。”
英杰說:“謝謝叔叔。”
李昌定說:“這孩子不簡單呀!”
曾雪蓮說:“昌定義弟,英杰以后還需你多加教導(dǎo)。”
李昌定不敢怠慢,急忙說:“嫂子此話就見外了。光輝兄的事,就是我昌定的事。想我與光輝情同手足,沒有絲毫尊貴與卑賤之分,更不用說嫌隙了。我們兩家說一家話,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嫂子有什么緊要事,小弟上刀山下油鍋也義不容辭、在所不惜。嫂子,你就不要把我當(dāng)外人了!”也不知李昌定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曾雪蓮聽了滿自欣慰。她轉(zhuǎn)過頭瞅了瞅英杰,但見他兩眼低垂,似有心事重重一般,興許還兀自沉浸于父親過世的哀悼之中。而一旁立著的李昌定,表情很復(fù)雜,既是局內(nèi)人,又像局外人。
曾雪蓮又充滿感激地說:“光輝本是草芥之夫,承蒙昌定義弟的錯愛,寄居于此,避過了很多的劫難。多年來不曾報(bào)答昌定義弟的知遇之恩,心里過意不去。光輝之所以四處逃難,身無立腳之地,是因?yàn)樗且幻伯a(chǎn)黨員,當(dāng)年義憤填膺地殺死了幾個作惡多端的敵寇,弄得敵人傾巢而動,搜尋光輝及共產(chǎn)黨組織的下落。光輝避難于李家,實(shí)是托了李家的福啊!大恩大德,無以為報(bào),還能奢求什么呢?”
李昌定又是驚訝又是惶恐,心有余悸地說:“原來當(dāng)年殺害敵寇的就是……就是……”
曾雪蓮很是詫異,忙問:“就是光輝呀!是光輝殺死了惡貫滿盈的敵寇的——昌定義弟,你怎么了?”
李昌定心慌不已,站立不穩(wěn)。過了頃刻,他才回過神來,不由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我根本不知道光輝兄會有這種事。當(dāng)年我問過他,他極力避諱,我由著他,不再追問。后來敵人討上門來,一再逼問我是否私藏逃犯,我卻不知情,與他們爭辯到底,發(fā)誓從來沒有做過什么傷天害理、愧對李家老祖宗的事情。我和他們各不相讓,對峙著僵持不下。幸好當(dāng)時(shí)有個兩面派的人物,他就是曾炎培,是他插手化解了這場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紛。想起這事,還得感謝曾炎培,要不然,李家的性命都不保了!”
曾雪蓮驚得目瞠口呆。她哪里知曉其中還有這么多的變故。她像是從十八層的地獄剛剛睡醒過來,眼里噙著淚水說:“昌定小弟,你佑庇光輝,此等恩情永世難報(bào)!”
李昌定回想起過去的那場風(fēng)波,真的是驚心動魄。國民黨特派員手里持著長槍,面目猙獰可怖,嘴里臟話連篇,動不動就會拳打腳踢,甚至?xí)l(fā)瘋似的開槍射擊。幸好當(dāng)時(shí)他也有不少關(guān)系,特別是和曾炎培是哥們,也同國民黨中的吳德亮是好兄弟,才化解了糾紛。吳德亮是辦案的,只要別人給過他種種好處,他審理案件通常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辦案有時(shí)會魚目混珠,有時(shí)甚至顛倒是非,冤枉好人,他根本不會在意——只要金錢銀子多,哪怕對無辜者開腸刮肚,也會歡欣鼓舞。他的這些絕活成了官吏的榜樣,所以他們更加肆意妄為、橫行霸道、有恃無恐,而平民百姓只能誠惶誠恐、擔(dān)驚受怕、逆來順受,過著一種暗無天日的生活。由于吳德亮的這些“業(yè)績”,使他被國民黨組織看好,不知被擢升了幾級。他有的是錢,白花花的銀子都是從老百姓的身上勒索敲詐而來的,花得開心,官運(yùn)也就更為亨通無阻了。
李昌定想到有這么兩位難兄難弟,心里舒坦了許多。他覺得要做到“兩袖清風(fēng)”、“為民請命”,就看有何種心態(tài),對付何種人了。他會兩面三刀,只是沒有吳德亮做事利索、辣手罷了。吳德亮辦完事情,不是縱酒就是享樂,全然不將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這就顯得更猖狂了。
李昌定也曾想過:這被人利用不說,良心會墮落到何等的萬丈深淵?在這社會的淵藪里,雙手要沾上多少人的鮮血?槍口要倒下多少無辜者的性命?自己如何能夠像光輝兄那樣,堂堂正正做人,為自己洗滌靈魂的污漬,蕩盡骨子里頭的殘忍、野蠻和兇暴,那樣便不會成為遭受天譴的罪人。
李昌定想了很多,如同被冰涼的清水潑得渾身瑟抖,腦子里都是恐慌。
他說:“在當(dāng)時(shí),我……我寧愿自己受盡責(zé)難,也要保護(hù)好光輝兄。這次,我沒有保護(hù)好光輝兄,實(shí)在該死呀!”
曾雪蓮淚水潸然,她從懷里掏出一折白色手絹,輕抹了幾下臉頰,凄然地說:“光輝遭此劫難,這是命,昌定義弟,你不必自責(zé)。你與光輝情義通天,若是光輝在天有靈,聽到你這句知心話,一定會開心的。”
李昌定心里慌亂得不行,但他還是強(qiáng)作鎮(zhèn)靜地說:“事已至此,還是先妥善安排光輝兄的后事。”
英杰對著李昌定行了個禮節(jié),不無感激地說:“叔叔的恩德英杰沒齒難忘,英杰今后愿意聽從叔叔的教導(dǎo),繼承父親的遺志,兌現(xiàn)父親的人生理想,為國效力,為天下百姓效力!”
李昌定雖點(diǎn)頭表示贊許,但內(nèi)心卻想:恐怕你的日子也不會怎么好過吧。
英杰此刻的心情是沉重的,要是在平時(shí),他肯定會開心,而現(xiàn)在不同了,他要為死去的父親哀悼。
英杰的臉色是凝重的,他懷念父親那慈祥的笑容。父親是清高的,不愿隨波逐流,不愿同流合污;父親的憤世嫉俗表現(xiàn)在他的言論之中,表現(xiàn)在他文采斐然的筆端,表現(xiàn)在他敢作敢為的行動當(dāng)中——父親最后同仇敵愾地刺殺了怙惡不悛的敵寇,就是他的人格最精華最閃爍的折射點(diǎn)。父親對英杰的要求如此的嚴(yán)格,從小就讓英杰熟背《孟子》《論語》《唐詩》《宋詞》,直到現(xiàn)今還熟記于胸。而這些古文詩詞,有的頗有思想,有的很有詩意,有的包容人生之道義、修為,有的蘊(yùn)藏了無窮的玄機(jī)妙理,再三品味,難以釋懷。父親曾一再強(qiáng)調(diào)要做一位胸懷壯志、道德高尚的人;父親身體力行,起了模范的表率作用。所以英杰發(fā)憤苦讀,常常通宵達(dá)旦、廢寢忘食,并以詩詞自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對學(xué)問、知識、才能的渴求,是對為官為仕深刻的理解,是對人生境界的探索和追求。于此,忘記了疲倦,忘記了懨懨欲睡,忘記了對奢華生活的享有。在這個亂世中,沒有停止前行的步伐,依然保持低調(diào)的生活方式。英杰仿若是莎草的紙張,以粗糙的身體,承載著比死亡還要緩慢的思想和意念,纖弱得隨時(shí)都有可能被意外地肢解和磨碎,卻仍能續(xù)接麇集的光和影,給天空一片寧靜,給亂世一片白亮。這是最好的理想,是對父親最好的報(bào)答,父親在天堂一定會無比欣慰的……
英杰想了很多很多。他的思維是流動的,是活躍的,沒有絲毫的凝滯。但他的心里很痛苦,喪父的打擊實(shí)在是太大了。
……
房子里只剩曾雪蓮母子兩人。
曾雪蓮對英杰說:“孩兒,你也別太難過了。”
英杰說:“我要先找到郝叔,他可能知悉父親遇害的一些細(xì)節(jié),可是,我到哪里去找他呢?”
曾雪蓮聽了很是快慰。她仔細(xì)地端詳著已經(jīng)長大的兒子,雙手輕撫了一下兒子的額頭,說:“孩兒,你不能冒這個險(xiǎn)啊!外頭槍林彈雨的,你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可怎么活啊!”
英杰說:“我去,我跑得快。”
曾雪蓮說:“還是我去吧。孩兒,你留在這里,聽話。”
英杰不知如何回答母親才好,嘴里唯唯諾諾,也不知囁嚅些什么。想想父親的人生,難免宵旰憂勞,人便形銷骨立。也許這就是人生,這就是命運(yùn),自己也難免會步父親的后塵。心下不禁悵惘,心頭悲嘆著:莫言萬緒牽愁思,緝?nèi)¢L繩系落暉。
雪蓮似乎看穿了兒子的心思,安慰他說:“凡事到了緊要關(guān)頭,都要挺過來,因?yàn)檫@就是殘酷的生存!兒子,你要知道,在這個亂世,有些事情是盤根錯節(jié)的,單憑你一個人的意志和力量是無法順心如愿的,有時(shí)意有所及,卻背道而馳、適得其反,有時(shí)卻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就看你的本領(lǐng)了。兒子,你明白嗎?”
英杰哪有不明白之理?他經(jīng)母親如此點(diǎn)撥,也就對世事明了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