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懷孕了。她想過無論如何都要生下這個孩子。

那一天，邦國家里一片混亂，原來是著火了。就見宅邸四面火起，火光沖天……

邦國的暖玉椅子在火災中被人竊走。邦國也失蹤了。突然沒了他的消息，她悲傷欲絕。

……

時光如梭。

她的孩子已經八歲。

那天，她發現兒子不見了。她驚恐之余，連呼兒子的乳名，可就是聽不到兒子的回音。她心慌不已，心想兒子一定是迷路了，要不然怎會聽不到她的呼喚，怎會不回來呢？

她越想越心慌，越想就越恐懼不已。作為女性，作為母親，這種可怕的想法是正常的，即便兒子遭受了什么三長兩短，也是在意念之中的。或許這種想法是杞人憂天、失之謬誤，或許來得急切、來得準確、來得真實——不管是何種結果，擔驚受怕、誠惶誠恐自是免不了的了。

兒子突然失蹤，她的身子一個勁兒地抖瑟不已，經冷風一吹，她的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了。這也難怪，女人通常在災厄面前顯得脆弱不堪，經受不住意外的打擊。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她還是沒有看到兒子的身影。以前她和兒子一起出去過游玩，兒子會跑到老遠的一個景點，又會回到她的身邊。這已不是一次的了，兒子每次都能很快地回來，而且面帶笑容、完好無損地歸來，讓她著實心安。這樣一來，既能鍛煉兒子的氣量和膽魄，又能讓他主動接受客觀事物，增強判斷力和感受力，開闊視野，寓教于樂，陶冶性情。

這次她已有一種不良的預感。兒子肯定不會安全地歸來了，即便歸來，也定然是從危險的處境中自救出來，不是擦破臉皮就是身負重傷。她憑著多年來的人生經驗，已能猜測到七八分了。

她淚水漣漣，兩只眼睛紅腫得像核桃。盡管她比以前更有女人味了，更有風韻了，因為她經歷過封建禮教的牢籠，經受了情感的創痛，最后她才成了一位真正的女人，有了兒子，有了這個破碎的家。但是她怎么也不能承受在她失去夫君后又突遭兒子的神秘失蹤……這對她的精神打擊實在太大了！兒子不知去向，就仿如一塊巨鐵砸在她的心坎上，不堪忍受巨痛。

她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心里的焦慮像野草一樣瘋長著。她恨不能插上一雙翅膀，快些得知兒子的下落。假如兒子已被歹徒劫持而去，她會拼了性命去營救的，哪怕跟歹徒同歸于盡。即便自己被歹徒所害，也無怨無悔。所以，她要盡一切所能去找兒子，哪怕荊棘叢生，哪怕困難重重，哪怕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只要兒子能存活著，她寧可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取兒子的性命。

這就是母愛的無窮力量。她對兒子的愛是徹底的，兒子生病了，她會放下手中的一切活兒，找來大夫為兒子醫治，陪伴在兒子身旁，噓寒問暖的，溫和慈祥；兒子在外頭跟伙伴打架了，她拉回兒子到家里，用木條、雞毛撣子打兒子，好像一記又一記地往自己的心上揍，難受得她痛不欲生——然后她會板著一副臉孔教訓起兒子來，兒子就會乖乖地聽話了；兒子學習受挫、不開心的時候，她會坐在兒子的身邊，給他講起古時候名人的故事，屈原、司馬遷、曹植、楊修、司馬光等等名人，她都給兒子講述，讓他砥礪意志，克服種種困難。可現在兒子不知是生是死，生死未卜，她怎能不心急火燎呢？到得晚間，天湛藍湛藍，群星簇擁著圓月，而圓月在一陣和風的浸潤之后，便掙脫了云朵的羈絆，溶溶月色灑瀉下來，更使萬物燦爛晶瑩。她翹首望著夜空，擔心起兒子的安危。

樹葉沙沙，落霞已然湮沒，疏葉受了月光，閃爍著、搖曳著，月下人影清切，更覺得心驚膽寒、不寒而栗。

她已經找了兩個時辰，腿腳已然酥麻，也不知靠了什么驚人的力量支撐了這么久，若是在平時，她的雙腿早就癱軟了，床榻便是她最佳的休憩之所了。而此地空曠如斯，哪來得床榻？人不僅疲累，而且還很饑餓，連充飽肚皮的食物也沒有。

她蹲下歇了一會，凝視著那幾枚剛剛從樹上飄落下來的葉子，心里不知是酸是苦，淚水已在眼眶里打轉。

她擇舊路而回。因為走得遠了，再加上勞累與饑餓，所以覺得路途更加漫長。她心里總是盤旋著兒子的身影——沒有找到兒子，該是多么的痛苦呀！她越想越覺得對不住兒子，自己沒有照料好兒子，反而讓他受盡了人世間的折磨——不知折磨成什么樣兒了，生死實在難以預料。如果兒子無辜地被人毒害了，那自己還怎么活啊！

她想了很多，更感到兒子的神秘失蹤會不會跟過去有所牽連？倘若是，他們有何居心呢？她不能解開心中的疙瘩。

她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只要兒子能安全地歸來，那么什么條件都可以談，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即便獻出自己的性命，也決不反悔。可現在只是憑空猜測，茫然一頭霧水，就連一絲的線索都沒有，別說有新的突破了。

正當她蹣跚著步履艱難地朝前走時，迎面撞見一條蒙著黑布的大漢。那大漢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放射出鷹隼般的目光，著實令人感到恐怖。

她的目光投向了這位高大魁梧的漢子。只見這漢子怒目圓睜，眉毛濃密，額頭寬闊，頭發稀疏；他的胸膛像堅實的沙袋，儼然是一粗魯的漢子。

那漢子動了動手中粗大的鐵錘，這鐵錘是一對的，每只足有五六十斤重，似乎可以擊倒一垛墻。鐵錘在皎潔的月光的輝映下，更顯得凜然可怖。

正在此刻，又有一個人物出現了。那個身影好熟悉，是她的郎君，她竟失聲地叫了出來。

兩人開始格斗。

那粗漢越斗越急，手持百余斤的鐵錘，如此揮來舞去的，長久下去也夠他受的。那粗漢是個性急之人，贏不了就提高嗓音大罵起來，而且越罵越是難聽，簡直不堪入耳。

那粗漢手中的鐵錘始終沒有停下來，他是邊罵邊斗的。她站一邊嚇出一身冷汗——要不是夫君躲避得迅捷，這一擊必死無疑了。

那粗漢恨得咬牙切齒，他已經發瘋了——她見此情景，丈夫身處劣勢，岌岌可危，自己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時？可是她想錯了，她是個弱女子，又沒練過什么武藝，她不僅不能幫上丈夫一點兒的忙，還會使他分神、戰斗力下降，可能會招致更大的難以預料的后果。

邦國精神反而為之一振，在妻子面前，他要表現出自己對付敵人的那種強悍、無畏、勇猛、視死如歸。她的心里卻并不這么想，她希望丈夫能避過此劫，情愿自己受害，也不忍目睹自己的丈夫慘死在敵手之下。她期盼丈夫能逃脫魔網，寧愿自己替代丈夫受盡這一切的劫難。

正當她沉入這幻想之中，突然她的頭頸被一只粗壯的手臂勒住了，身子不能動彈，全身僵硬。她感到魔鬼已扼住了她命運的咽喉。

那粗漢會來這一手，邦國心里震驚不已，肌肉抽搐了一下，額頭沁出了幾滴細密的冷汗，雙手也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痙攣了一下。但他馬上調整了緊張的心態，直視那粗漢，卻用眼角的余光眷顧自己的嬌妻，憐惜之情油然而生。

那粗漢狠狠地瞪著他，也勒緊了她的脖頸，嘴里瞎嚷著，催促著邦國快些走路。邦國走在前頭，粗漢和她隨后。

她雖被粗漢控制著，但心里全然沒有考慮著自己的安危，而是惦念著可憐的兒子的下落和眼前無助的夫君。她想想若是看不到血腥，看不到屠殺，看不到刀光劍影，活在一個快樂祥和的國度里，那該多好啊！她想到全家人的性命可能就要葬送了，怎不容顏失色，黯自神傷呢？

那粗漢又湊過去對著她叫嚷，說什么小娘們別磨磨蹭蹭的，老子的這雙鐵錘是從來不長眼睛的，不知有多少人在這雙鐵錘下喪過命，你那狗男人還算有點本事，勉強湊合著跟老子斗上了幾百回合，不過也不是老子的對手，他體力哪有老子充沛啊！

邦國在前面聽得如雷貫耳，振聾發聵。這完全是對他和他的愛妻的貶損，是對他人格的踐踏！邦國強忍住心中的怒火，克制住自己憤懣的情緒，回首瞥了一眼那粗漢，似乎在說：有本事以后選個黃道吉日，揀個場地，看我不宰割了你的豬顱。

她的心情最是復雜。她恨不得咬斷那粗漢的筋脈，與其受他這等侮辱，倒不如拼了這條性命來個痛快！可是她想到了兒子，來日方長，以后會有復仇的機會的，只要現在能擺脫魔掌就是不幸中之大幸。夫君已然精疲力竭了，走起路來都有些顛躓不前了，不知這趑趄的路途還能不能撐得下去。但他顯然已將全身之力都灌注在了雙腿之上，因為她最了解他的犟脾性了。丈夫是個愛惜面子之人，他不會在歹徒面前裝得弱不禁風的，更不會在自己的眼神里顯示出疲憊不堪、柔弱不堪的——他始終表現出一種高大、勇猛、無懼、剛烈的形象。她愛他這些，她由衷地感到欣慰。

那粗漢根本不會去體察別人內心的活動軌跡，只知道以如何殘暴的手段對付別人，以如何卑劣的行徑遏制人，以如何骯臟的語言恐嚇人，如此而已。

三人行走了半里多路，在一個交岔路口停了下來。邦國盼望奇跡能夠在此刻出現，在他的幻覺之中有一位大俠藏在暗處，射出手中的神箭，正中那粗漢的要害，那粗漢松開鐵錘，頹然倒地……他和愛妻就幸免于這場罹難，萬事也就化險為夷了。或者，在冥冥幻想之中，自己提著一把倚天神劍，神出鬼沒地刺中了粗漢的喉嚨，那粗漢不顧一切地狂奔，血流汩汩，遂痛苦地撞在一棵槐樹之上，應聲倒地……這種不切實際的妄想能在那粗漢的身上兌現嗎？

邦國只能在心里一陣苦笑。他想到自己三十而立，還很有作為，這么草草地葬送在不明來歷的粗漢的手里，實在心有不甘，如果此次在劫難逃，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否則死不瞑目，也是人生之一大憾事。不過現在他不想硬拼，要以巧妙的計謀取勝，要以絕對的實力存活著。他想反其道而行之，使粗漢失去警惕，然后趁機干掉粗漢，和愛妻溜之大吉。

那粗漢調高了嗓門大聲嚷嚷，說什么再不快走他就下手無情了。邦國分明知道這是恫嚇小孩子慣用的伎倆，想想這種傀儡怎么也不打量一下他是何等人物，這么多年的江湖涉險，見過的血腥屠殺、綁架勒索的事件也為數不少，但此時他不得不聽從那粗漢的使喚，因為愛妻的性命就維系在粗漢的身上——雖然他不相信那粗漢會對自己的愛妻動粗，但萬事難以預料，還是謹慎一點為妙，因為那粗漢在嫉妒憤怒的時候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就像跟自己格斗不成拿愛妻要挾。

邦國顧不得細想，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繼續朝前走動。他每走一步都是那樣的艱難，腳上就好像綁著很沉的鉛石，連吃奶的力氣也都使上了。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狼狽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晦氣。他似乎感到額頭的經脈都快要迸裂了，心臟膨脹得難受。他此時急需有人的幫助，不必說能幫他逃過此劫，就是能在路途上攙扶他一把，也是感恩戴德的了。

邦國又如履薄冰地挪過了一里路。他見前面影影綽綽有個人影在晃動。莫非自己和愛妻大難不死，救星已經到來？他會是誰呢？

夜晚月朗星疏，那黑影正在朝他的方向靠攏。他匪夷所思，屏著氣息等待著那黑影的逼近。他越來越覺得這影子神出鬼沒的。正當他思忖時，那黑影近到面前了。

那人竟然是郭靖康。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邦國恨不得把他吞噬掉——可這傷害致殘之事愛妻一直被蒙在鼓里。

只聽“嗖”的一聲，那粗漢躺在地上不住地痛苦呻吟。

郭靖康消失了。

那粗漢仍在掙扎，但他怎么也爬不起來，因為他中毒已經太深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那粗漢說：這是陰謀。

她問：這到底是什么陰謀？

那粗漢說：我還不想死，我要報仇。

邦國搖搖頭后點點頭，說不出半句話來。絲棉這才發覺夫君異常，問了好多遍，他吐不出半個字來。她的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直往下掉。

邦國俯下身，拔出那枚毒鏢，然后用嘴吸毒。邦國把那粗漢身上的爛肉割掉，給他涂了金創藥，并給他包扎傷口。

那粗漢的臉色好轉。粗漢原先凄楚的表情已不在了，心中的不安和焦慮已消解了。

那粗漢感激萬分，遂跪倒在地。邦國扶起他。

正在此時，就見有一班人馬急匆匆地趕來。為首的是一個女子，后面有幾個膘肥體壯的家丁。

那個女子說：表哥，我們來了。幾個家丁一下子就把邦國夫婦圍住了。

那個女子又說：表哥，我來助你。

那粗漢說：不用了。

那女子來到粗漢的身邊，看了他的傷勢，關切地問：表哥，你怎么了，你受傷了？

邦國看了看那女子，只見她清純嬌俏，嬌態可掬，膚若凝脂，螓首蛾眉，美目盼兮，宛如一位仙女下凡，那如花似玉的臉龐，那裊裊婷婷的身材，就像一陣清爽的微風，吹拂著心田；又如一縷明凈的月光，傾瀉于人的胸間，蕩去焦躁的靈魂，使心靈得以寧靜，洋溢濃郁的詩意。

那粗漢的眸子沒有離開風塵仆仆而來的表妹，他對表妹似乎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微妙的感覺。這種親近感是如此的真實，是不會稍縱即逝的，也許他認為表妹就是他冥冥之中的女神，那么的美麗脫俗，那么的圣潔。

這種表情，就像邦國和絲棉當年的表情，如出一轍。

那粗漢熾熱的心快要跳出胸膛，因為他看到表妹很憐惜他的傷口。粗漢在眾人面前產生了一種被人疼愛的感覺。這是一種強烈的心理優越感，使他能在頃刻間忘掉所有的憂慮和煩惱，使他享受到作為男人的那份榮耀。

絲棉伏在邦國的肩頭盡情地痛哭。邦國的眼里倏然閃現出萬種的柔情。邦國想讓她忘掉所有的恐懼與不安，忘掉過去可怕的夢魘。

邦國回想過去，他喜愛她，時時心疼她，保護她，期盼有朝一日她成為他的妻子。他心里只喜歡她。而她也非常愛他，所以能沖破封建的牢籠，義無反顧地來到他的身邊，和他廝守在一起。他們的愛經歷了千辛萬苦，歷經了太多的曲折，愛得深沉，天地為之動容。

那粗漢說出了真相：他是郭靖康的幫手，他不明白在關鍵時刻郭靖康為何要殺他滅口。他知道孩子被囚禁的地方。他表示愿拼盡全力去解救。

絲棉明白了郭靖康的意圖——全是精心布置的，目的是想征服自己。萬沒想到邦國會打亂他的布局，所以干脆充當一下英雄救美。

一行人趕到孩子被囚禁的地方——果然，孩子安然無恙地被關在里面。那粗漢一錘下去，門被敲開了。孩子投入了絲棉的懷抱。

正在這時，郭靖康出現了。邦國氣憤不過地躍了過去，兩人開始了激烈的格斗。那粗漢見到仇人，大喝一聲，奔過去助戰。那粗漢的表妹也不閑著，拔劍輕盈地舞過去。三人戰一人，很快地，郭靖康就落敗了，挨了邦國一掌，那掌打在他的胸口上著實不輕。郭靖康吐了口血，站立不穩，跪在了絲棉的跟前，請求她的饒恕。

絲棉見他半死不活的，心軟了，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希望你以后不要破壞我的家庭。還有，請將那把暖玉椅子交還給我們吧。

郭靖康連連磕頭。

……

一家人終于團聚了。

絲棉左手撫著兒子，右手牽著夫君的手。她心里明白今后的路將更加艱難，兒子需要撫養，而又聾又啞的夫君更需要她的照料，她又悲又喜。

邦國經過這些波折后，更離不開絲棉了。他覺得自己應該正視現實，坦然面對自己的不幸，彌補幾年來因殘疾逃避俗世去學武功報仇而虧欠絲棉的全部關愛……

經歷了太多的苦難，絲棉和邦國的愛情歷久彌深，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他們已覺得沒有比一家人的團聚更使人感到無限幸福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