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晨剛從領導那里遞交離職函,正在辦公室里收拾著東西。
開會用的筆記本,記錄著各個部門聯系方式的紙條,上個項目留下來的棄案……她一點一點地擦除著她存在過的痕跡,確保他們消失的無影無蹤。
收拾到最后,曉晨的桌面上只留下了一張貼在電腦旁的照片,上面是青海的星空。曉晨的思緒不由得被拉回過去,她并不是被好運眷顧的女孩,恰恰相反,她的父親是一個家暴妻兒的酒鬼,母親因為父親而患上精神疾病,喜怒無常,上一秒還輕撫著自己的母親,下一秒就可能如對待仇人般對自己拳腳相向。
她深知母親是個悲慘的女人,于是忍痛往自己身上刻印著母親的傷疤,她從不抗拒母親的暴力,只希望這種方式能使母親那窒息的生活中有一絲喘息的機會,做一個瘋狂的悲劇演員,而不是任由命運牽引著肢體的木偶。
她本以為自己會在那個灰色的噩夢中麻木下去,直到一天回家后,發現狹小的出租屋內空無一人。她蹲在沙發上等到無邊的黑夜也不見父母出現——他們就這樣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乎他們去了哪里。于是這個悲劇的夢變成了她一人的獨角戲,臺上的愚者做盡拙劣的表演,等來的依舊是觀眾的散去。
她終于感覺夢醒了。
父母消失后,她終于離開了老出租屋,好心的鄰居幫助她聯系上了外祖父母,尋得了一線生機。當她在出租屋內整理東西時,無意之中翻出了幾張照片。
在那之中有一張模糊黯淡的夜空照片,依稀看的出來拍攝地點是草原。它并不是最好看的一張,卻仿佛有神奇的魔力,那亙古不變的夜空中似乎存在著一個奇異的漩渦,一個巨大黑洞,她所有的欲望和幻想都被牽引著進入了那張照片,她從未如此向往過一個事物。
她離開了自己那令人唾棄的家,踏上了通往星空的道路——她曾這樣想著。她曾為了人們口中的“好工作”而努力讀書,為的是能觸碰到年少時的那個夢,直到工作的忙碌將最后一片自己占有,無處脫身。
于是她將那張照片貼在電腦旁,仿佛自己只是一位愚昧的信徒,盲目癡愚地贊頌著自己的神明,渴望從悲痛的苦海中尋求一絲救贖,但是她從未想恥笑自己,她曾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她不為那景色而束縛,折磨自己。
但她為了不忘卻那星空而不斷提醒、告誡自己:她為了如此一個理由而活著——她是一個有資格,有能力,有靈魂去向往去祈盼去追求的人,從始至終都是。
離開老出租屋后的人生中,她曾與無數片星空擦肩而過,但她靈魂中烙印著的永遠是她的初心。
可這個世界不知怎么的容不下她的存在,她于上周的公司體檢檢查出癌癥,在結束剩下的工作后辭了職。
帶著自己的物品回到居住的出租屋后,已是深夜,她并沒有為自己的悲慘買醉,也不曾與這個世界其他角落中的人一般享受奢侈的快樂。
她繼續遵循著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軌跡,早早上了床,臨睡時她打開了了電視機,播放起了自己最喜歡的電影,電影中的人物在街燈下起舞,于劇院中分別,他們如所在的城市那般充盈著夢想與星光。
在樂曲聲中電影落幕,電視機昏暗的燈光勉強映照著狹窄的出租屋,曉晨什么也沒想就睡著了,這次的夢里鋪滿了星空。
等清晨的陽光斜射進出租屋,曉晨已經知曉該做些什么了,昨晚的夢境已經全部告訴了她。她打開旅行背包,為自己收拾起衣物,與此同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昏暗的屏幕上映著“宣啟”這個名字。
曉晨的心不由得震動了一下。
“曉晨,你昨天為什么不接電話?”
“我就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里?”
“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們約定過的地方……也許不會回來了,你有什么想說的就快點說吧。”
“曉晨,你認真的?你到底……”
還沒等宣啟講完,曉晨就掛斷了電話。他是自己學生時代唯一的朋友,曉晨似乎明白宣啟會說些什么,卻又懼怕著他的話語,那些未來得及傾訴的言語,就留給時間吧。她將手機關機,放入了背包,自己也不知道何時才會真正將它取出。
作為朋友,曉晨當然告訴過宣啟自己的渴望,而宣啟居然恰恰好在假期里去過青海,于是曉晨耐心聽他講起青海湖邊碧綠的草原、茶卡鹽湖奇妙的景色,以及無論何處都比不了的星空,聽說那里的星空真如希臘神話里黑夜女神華麗的頭紗。
他不好意思地向曉晨約定,某天一起去觀賞那片星空。曉晨于是告訴宣啟,如果哪天自己消失了,不要去找她。
宣啟并不理解曉晨的意思,就如同他不理解曉晨的憂郁與緘默,也如同他不知曉這個女孩背后好似藏匿于夜幕之后的星子般的秘密。
曉晨乘上前往青海的列車,在迷迷糊糊之中到達了那里,她決定用自己的雙腿找到那片夜空下的草原。她在黑夜中獨自一人漫步,不曾回憶起那久遠的對于黑暗的恐懼,她頭頂上的星光算不上耀眼,卻仿佛照亮了她的前途。
她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感覺自己像在夢境中暢游,一抬頭就能望盡的星空比起她的家鄉和照片上的美的多。
曉晨這輩子都沒走過這么遠的路,仿佛做了個漫長的美夢,像是坐在她人生的放映院,夢完了她這平凡的一生——她時不時地想起被自己拋棄的過去,她想起消失的父母,又止不住地在心中咒罵,控訴他們;想起過世的外祖父母,和她那許久未有過的悲泣;想起宣啟,想起那些還沒對他說過的千言萬語……曉晨不禁覺得,她的人生即是黃粱一夢。
經過漫長的跋涉,曉晨找到了那片草原。這里大概就是終點了,她想著,注視著眼前的星空緩緩坐下——啊,這里真的如同他說的一樣美,如同自己初次見到那張照片時感受到的一般永恒。遠方的繁星串聯成夜空的項鏈與面紗,閃爍著典雅的光芒,為隱沒在黑暗中的這位女神綴上幾分神秘與高貴。
她披著星空織成的黑紗,環抱著大地,如同慈愛的母親愛撫著熟睡的嬰兒,她灑滿星光的發絲從地平線垂下,匯聚成流淌著熒光的河流。曉晨真實地感受到了她追求著的美好,他們仿佛透過空氣進入她的肺,浸入她的血液,融入她的靈魂。
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現這片星空的死亡,烈日的重生,以及往后的一輪又一輪循環往復——她明白了,一切都有始有終。而自己也是在白日時期盼著夜空,在夢境中渴望著覺醒。晚風拂過曉晨的長發,將她的激動與夏夜的燥熱一同帶走。
在真正的平靜中,曉晨又想起在她生命中走過的那些人,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們現在在哪里?是否安好?想起了外祖父母,他們還在世時,自己對他們還好嗎?想起了宣啟,她已經到達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地方,但身邊卻少了他……
曉晨打開背包,拿出了那部手機,撥開了通訊錄中的一眾過客,奔向那個熟悉的背影。
“曉晨?是你嗎……你究竟去哪了?”
“我……我在那片草原呢。我們約定過的,還記的嗎?雖然沒有和你一起來,但是這里確實和你說的一樣,空氣清新,景色怡人——星空真的很美!”
“曉晨,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大概不會回來了,你知道的。有什么想說的……就快說吧。”
“曉晨,我——”
電話突然中斷,曉晨一看才發現是手機沒電關機了,她有些后悔沒有提前為手機充電,接著又想起那首《肉桂女孩》中唱的“還有好多話想要對你言說/但此刻我不會再打擾你的生活”。她已經不在乎了,她來到這兒后就明白,有些話埋藏在心底會更好。
她向后倒去,躺在了草地上,眼前看到的盡是星空。她閉上眼,將這最后一片星空死死的烙在自己腦海中。
曉晨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悲慘的,丑陋的,所以才想一睹最美麗的星空。走了這么遠,她已經什么都不懼怕了,不論是失去,疾病還是死亡。她在心中吶喊著,如果一定要讓她死去,就請在她見到了最美麗的事物,擁有著最美麗的記憶時殺死她,讓這個最美麗的她死去吧。
于是她聞著晚風,在星空的環抱下,墜入了她最美麗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