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是兩個月。

季霜的工作室好歹也是民俗工藝街地段，兩個月來也零零散散賣出了兩三件漆器，還不至于入不敷出。

可在和左鄰右舍的其他店長聊天中，季霜遺憾得知，自己兩個月賣三件已經算是奇跡，他們將這統稱為新手福利。

也就是說，接下來的時光，她就要和其他店主一樣，癱在門口的長椅上搖著蒲扇，過上閑得打蒼蠅的日子了。

“是這樣的啦。”隔壁賣繡品的阿嬤笑瞇瞇安慰道，“不要急躁，就和你要經歷很久才能做出一件成品一樣，這件成品也需要經歷一段時間，才能找到合適的主人。”

季霜表面聽了進去，可實際上心里仍然惴惴不安。

她倒不是怕好東西沒人識貨，她是怕根本沒人知道這兒有好東西。

不只是傳統漆藝，這是所有非遺傳承人都要面對的嚴峻問題，酒香也怕巷子深。

坐在柜臺后，她不知不覺間又掏出了顧欽的名片，上面只有“IVAN中國區總裁顧欽”幾個字，簡潔到令人咋舌。

上次和顧欽不歡而散后，她本是想直接將這張名片丟進垃圾桶里的，但看著上面的IVAN四個字母，她鬼使神差留了下來。

現在提起IVAN，人們就能想到奢侈品，不需要任何附加贅述。可提起漆藝，人們只會一頭霧水，更別提生出想要消費購買的心思了。

如果能讓這些傳統手工藝品像奢侈品一樣宣傳到人盡皆知，是不是非遺傳承人的日子就不會這么艱難了呢？

“小霜！快出來看！”鄰店幫忙的囡囡一聲吆喝，打斷了季霜的思緒。

季霜應聲，將那張名片插回柜臺的玻璃板下，連忙跑出來。

只見工藝街幾乎每家商戶都有人探頭出來，齊刷刷看著街道入口，那里正慢悠悠走進來一隊西裝革履的人，閑庭漫步著交談。

“那些人就是IVAN的，他們已經開始規劃商業街了。”囡囡氣得小臉通紅，“我奶奶說，這條街被IVAN承包了，要改建奢侈品商城。”

季霜滿臉憂慮。她也聽說了這件事，民俗工藝街的收入并不客觀，商人重利，轉眼間就將商鋪的使用權轉交給了IVAN，而他們這些商戶，則要在規定日期之前搬出街道。

“唉，時代變了。”阿嬤拄著拐杖出來，輕輕嘆了一口氣，“誰還知道我們這些手藝人喲？”

“要不我們聯合起來！跟他們談判！”囡囡抱著奶奶的胳膊撒嬌，“我們這么多人呢！奶奶，我們好不容易才開了這家店的！”

不遠處開油紙傘鋪的粗壯男人無奈笑笑：“不行啊囡囡，我們的合同到期，他們不續約是他們的自由。”

“唉，現在想要鋪子繼續續約，恐怕只有IVAN反悔，拒絕承包這條街了吧。”

眾人苦笑，這不是異想天開嗎？

可季霜卻把這句話聽進心里了。她回到工作室，再次掏出那張名片，心跳如擂鼓。

這間工作室已經是自己能租到的最好的地段了，一旦關閉，搬家、運送、保存漆器全都是不小的開銷。老頭子那兒還鼓著氣呢，她要是敢回頭求他，他就敢逼著她去給小孩教畫畫。

她的存款無法支持她重新開始。

思索間，季霜遲疑著掏出手機，十一個數字被她輸了足足半小時，直到手臂發麻，才按下撥號鍵。

*

IVAN大樓里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但與之前季霜面試過的那幾家公司不同，IVAN的員工并不全是刻板的正裝領帶，反而打扮各有特色。

季霜在劉助理的接引下避開人群，眼睛落在衣著個性亮眼的女孩身上，久久不能離開。

“看她們的去向，應該是服裝設計師。”劉助理見她看得兩眼發直，笑著解釋，“這棟樓里有很多設計組，從服裝到珠寶，應有盡有。所以有人說，光是每天蹲守在IVAN門口看員工的衣著打扮，就能推測出新一年的時尚風向標。”

季霜驚嘆于IVAN的影響力，想到自己的來意，又不免有些退縮。

劉助理看出她的不適應，將她領到一個單獨的電梯旁，打開門讓她進去：“這是顧總的私人電梯，其他人不能和我們擠，偷偷給你開個小灶。”

“上次你在展會上怒懟lisa太爽了，我之前和她打過幾次交道，煩死她了，同為打工人，我支持你！”

劉助理說著還沖季霜擠眉弄眼，成功將季霜逗笑，剛剛緊張到繃緊的神經也松了下來。

電梯抵達，劉助理按著按鍵：“顧總吩咐過的，你直接進去就好，這層只有他一件辦公室。”

電梯門關閉時，劉助理還笑嘻嘻地比了個耶：“加油！打工人！”

季霜做了幾個深呼吸，碎碎念著自己來之前打好的草稿，敲門走了進去。

偌大的辦公室里，顧欽一個人坐在寬敞的紅木桌后，盯著電腦屏幕不知道在看什么。

季霜的進入沒能換來他哪怕一分的眼神，過于寬敞的空間和刻意為之的無視，讓季霜的神經再度緊繃起來，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我的時間很寶貴。”顧欽敲擊著鍵盤，看也不看季霜，“如果你打算一直在那站著，那還是直接離開吧。”

季霜咬牙，雙手不自覺地拽著斜挎包的包帶，上前兩步，先給顧欽鞠了一躬：“顧總，上次在工作室對您出言不遜，我先跟您道個歉。”

“是這樣的，我聽說IVAN有計劃接觸民俗工藝街，想改成奢侈品商城？”

顧欽終于停下了手中的活，好整以暇地抬眼看她：“不是有計劃，是已經在實施。能讓你們都知道的事情，必然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季霜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不免失落，焦急道：“顧總，可不可以放棄這個規劃？”

“奢侈品銷路廣，流量大，IVAN品牌更是如雷貫耳，無論您把商業街開到哪兒，都一樣能取得不錯的收益。”

“但是民俗工藝街不同，那些非遺傳承人一年到頭賣不出幾件商品。他們想要做生意，就只能長久扎根在一個地方，除了民俗工藝街，他們很多人都無處可去了。”

顧欽聽著季霜急促的話，不由得輕笑一聲：“你還記得我上一次跟你說了什么嗎？”

季霜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您不是慈善家。”

“沒錯。”顧欽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季霜，“我不是慈善家，你也不是商人，季小姐，沒有人會空著手來讓一個商人將規劃撤銷的。”

“不是空手！”季霜連忙將斜挎著的包遞過去，“這是我做的漆器，你……”

顧欽徹底無奈了：“季小姐，我說的不是送禮，是規劃。你要一個商人撤銷一個賺錢的規劃，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給他一個更賺錢的規劃。”

他看著手足無措的季霜，和僵持在空中的包裹，語氣生硬：“我上次說過，這種手工藝會被逐漸淘汰，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不是這種手工藝不好，而是時代不同。”

“我們IVAN承包那條街的金額是你們的數倍，所以這條街是我們的。明白嗎？”

“自從上次之后，季小姐賣出了幾件漆器？”

季霜訥訥回答：“三件。”

顧欽看著她：“其中兩件都是我的父親買的。”

在季霜逐漸暗淡下的眸光中，顧欽殘忍地補了最后一句：“如果一家店換一個地方就再也開不下去，那就說明，它已經被市場淘汰了。”

與上次在工作室對峙不同，季霜這次只是沉默，如霜打了的茄子一樣蔫兒下來，只有那雙手還不屈不撓地扯著斜挎包的包帶。

長久的靜謐后，她沉沉吸一口氣，沙啞著聲音道：“顧總，我知道奢侈品的皮包，手工制作也需要很長時間，還限量。”

“我工作室隔壁的阿嬤做的包，雙面刺繡，顏色和圖案都不一樣，針腳細得看不見，栩栩如生。”

“可她一個包的價格，只是IVAN一件基礎款皮包的三分之一。”

季霜還是拉開了挎包的拉鏈，將里面的漆器捧了出來，放在了顧欽的辦公桌上。

那是一件山水圖方盤，大氣磅礴，趣味橫生，擺放在顧欽的紅木桌上毫不突兀，反而更顯身份。

“我不相信它們被市場淘汰了。它們只是……還沒有被市場看見。”

“謝謝顧總的時間，我先走了。”

說完，季霜沖顧欽點了點頭，毫不遲疑地轉身，向門口走去。

就在她推開門的瞬間。

“等等。”

顧欽盯著季霜那雙洇了眼淚的眼睛，抬起下巴：“如果你真有你說的那么在意民俗街的其他傳承人……”

“這樣吧，我們做一筆交易。”

“民俗工藝街的合同還有一年到期，這一年里你在IVAN實習，實習期沒有工資，而且很累。如果你能堅持一年，那么我將重新考慮規劃，將奢侈品商城的投入，轉到民俗工藝街的宣傳上去。”

季霜眼睛兀地瞪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愿意宣傳傳統手工藝？！”

“前提是你能免費打工一年。實習生。”顧欽重新坐下來，“雖然我覺得以你的脾氣，一個禮拜都……”

“我愿意！”季霜一口答應下來，像是怕他反悔一樣沖進辦公室，“我們什么時候簽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