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轉,巴娃在媽媽的偏心下,在爸爸的偏愛下,像一只小葫蘆一樣茁壯成長。
“老艮子走了,”爸爸扛著鋤頭沉重地往門口的地上一撂,聲音跟鋤頭一起落在了地上,“要燒香,兩個人,誰去吃席?”
爸爸在問媽媽,“啊,怎么說走就走了?”媽媽手揩著圍裙,慌忙跑出來詢問到。
“摔死了。”爸爸落寞地說著,為這個年輕的不幸的人哀嘆。
“怎么回事?”
“聽講是騎摩托下坡,沒剎住車……”
“有錢也不好,”媽媽永遠用這個家里最缺的東西作為萬惡之源、萬悲之首、萬事因由,“誰能想,村里第一個開大摩托的人就這么死了。”
“哎,就是可憐了他家兒子,還那么小就沒了爸爸。”這一句,是真的同情,媽媽差點掉下淚來。
“包多少?”爸爸問了一個關鍵問題。
媽媽快速從悲傷中回過神,略一思索,“當年你媽媽走的時候,他們家給了多少?那時候,我還沒嫁過來,我不清楚。”說完,終于想起來廚房鍋里還燉著菜,轉身離開。
第二天一早,巴娃一起床就不見了爸爸的蹤影,爺爺也在唉聲嘆氣,感嘆命運的奇妙:自己活了那么大把年紀了,還好好的,一個年輕人竟然先走了……這一番感慨,爺爺整整感慨了三十多年,從巴娃的幼年至成年。
吃過早飯,媽媽從外面跑回來,風風火火叮囑道:“中午正席,一家出兩個人,我帶你妹去,你爸是去抬棺的,有飯吃。早晨的飯做得多,到時候你熱一下,跟你爺爺一起吃,菜的話,你可以自己打雞蛋。”
聽到弟弟可以去吃席,巴娃愣了愣神,沒有爭辯,只是傻乎乎地詢問:“我可以打幾個雞蛋吃?”
或是心疼,或是敷衍,或是不好意思,媽媽說:“隨便你打幾個。”
巴娃心里就想啊,這樣還是不錯的,平時一個雞蛋放上鹽倒入醬油蒸一大碗蛋羹,一家人一起就米飯吃,因為夠咸,所以夠吃。今天,可以卻可以隨便吃。等媽媽一走,巴娃就拉開雞窩旁邊的抽屜,一顆顆光潔的雞蛋像一枚枚無比珍貴的大寶石一樣靜靜地躺在抽屜里,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顏色深一點,有的顏色淺一點,有的偏橢圓,有的偏正圓……無論什么樣子的,我都能想象它美妙的滋味。除了做成齁咸的蛋羹,還可以用菜籽油兩邊煎一煎,最好吃的還是放入紅糖直接用水煮熟做成糖水荷包蛋,一口咬下去,蛋白勁勁的,蛋黃糯糯的,舀一勺子糖水和著雞蛋一起品嘗咀嚼下咽,真的是無尚的享受,天堂里的美食也不過如此。
雖然剛剛吃過早飯,巴娃就開始盼著中午早點到來,她下定決心要打糖水荷包蛋吃。據說好事成雙,糖打蛋怎么著也應該煮兩個來吃,就這么決定了。可是,巴娃看了看靜坐門口的爺爺,兩個蛋應該分爺爺一個吧。畢竟家里五個人,只有巴娃和爺爺兩個人不能去吃席。那樣的話,又不能好事成雙了。于是,巴娃心一橫,果斷決定和爺爺每人兩顆蛋,這樣才圓滿。當糖水蛋端到桌子面前,巴娃和爺爺三下五除二,就把兩顆蛋吞進了肚子里,“豬八戒吃人參果——全不知滋味”。想起媽媽的話,“隨便幾個”的吃蛋機會可不能錯過,于是,重新生火起灶,一股腦兒,巴娃又敲了四顆可愛的雞蛋,與爺爺又痛痛快快地各吃了兩個,糖袋子也折了大半。這是巴娃有生以來,雞蛋吃得最過癮的一次。
看著少了一半雞蛋的小抽屜,巴娃有點愣神,心底里是有點放縱之后的懊悔和忐忑的。但是吃飽喝足之后的快樂心情很快平復了不能去吃席湊熱鬧的沮喪,同時激發了巴娃極高的創作熱情。
她看著那一枚枚雞蛋,再跑到家里唯一一面粗劣的鏡子跟前,來回打量,覺得雞蛋的形狀跟自己的臉蛋形狀頗為相似。于是,一個瘋狂的想法產生,一個作死的舉動出現。她拿出自己最珍愛的12色水彩筆,在雞窩旁邊一字兒擺開,極其小心地為每一枚雞蛋畫上了眼睛鼻子嘴巴,以及五顏六色的頭發。看著抽屜里可可愛愛的雞蛋臉,巴娃開始慶幸剛剛多吃了幾個,不然每一個雞蛋娃娃該多么擁擠呀,那樣會很不舒服的。它們有的笑,有的嚴肅,有的齜牙咧嘴,巴娃為它們每一個都取了名字,為它們安排了身份,為它們排演了一部大劇,在這個村里鑼鼓喧天他人嚎啕哭喪的日子,巴娃度過了安安靜靜快快活活的一天。
媽媽迷信,相信人死后有魂靈,因此從不許自家小孩在白事時跑去湊熱鬧,以防小孩火焰低被不干凈的東西沾上,從而害病。所以,巴娃第一次見到往生的人竟是二十多年以后,在自己爺爺的葬禮上。這從某種程度上,媽媽很好地保護了巴娃巴頭巴腦啥也不懂的純粹與真誠。
外面的人哭一陣,唱一陣,鑼鼓敲一陣,循環往復,也不知道來回多少遍,太陽下山了,門前有大人相繼回家,不多久,爸爸扛著綁著繩子的木頭扁擔耷拉著肩膀回來了,媽媽仿佛紅光滿面地攜著弟弟回來了。家鄉一直土葬,那年輕人離世,棺材板不會輕,爸爸出了不少力;紅事不請不去,白事不請自來,三個女人一臺戲,各家婦女都去幫忙,真真是一堂大戲,媽媽陪著流了不少淚,也說了不少話。
待到傍晚涼風一吹,多少的熱鬧帶來的面紅耳熱也清醒了大半。回到家里時,媽媽忘記了傷感,輕松地詢問:“女中午在家里搞了什么吃的?”
“打了雞蛋吃的。”巴娃認真回復。
“嗯,好。”媽媽喂雞喂鴨,開始傍晚的拾掇家務。
某一個瞬間,巴娃家大門朝西,當天邊的最后一抹晚霞隱入夜色里,媽媽大吼一聲:“巴女,我抽屜里的雞蛋呢?”
“什么?”巴娃通過媽媽的聲音可以判斷出事情的嚴重程度,“雞蛋我吃了。”
“你吃了幾個?”媽媽嚴肅地詢問。
“嗯,八個。”巴娃認真回復。
“你一個人吃了八個雞蛋?”那提高八度的聲音,透出滿滿的不自信,“你一個人吃了八個雞蛋?!”
巴娃站在媽媽面前,不點頭,也不搖頭。她心里清楚,都說自己吃了,頂多說自己蠢。要說跟爺爺一起吃的,不僅爺爺會被罵,自己還會被罵得更狠。沉默是金。
媽媽數落了幾句,終于為自己臨走時的豪言壯語開始懊悔。爸爸走到堂屋時,她再次數落起這件事情,并把抽屜打開給爸爸瞧。最悲情的時刻到來,此刻爸爸打開了堂屋的燈,15瓦的燈光很暗,但足以照亮不再潔白如玉的雞蛋。“天啊!”又是一聲慘叫,“來女,你來看哦,我家雞蛋怎么了?”
所有的雞蛋都被畫了大花臉。
巴娃為自己的創作欣喜不已,但不期待得到任何表揚和鼓勵,但求只是被罵罵而已。其實,她知道家里的雞蛋是做什么用的,可是她還是做了這件讓媽媽崩潰的事情。爸爸沉默不語。
美好的一天終究是在抱怨、責罵和數落中結束,但巴娃依然記得這是美好的一天,巴娃還記得那些可可愛愛的雞蛋全部被小李子的媽媽拿了回去,媽媽用彩蛋跟別人換了白蛋,再用白蛋賣了錢,換了洗衣粉和鹽,那些彩蛋最終全部落進了小李子兄弟的肚子里,這是它們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