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還是有一些小女孩對美的極致渴望戰勝了媽媽的尊嚴。巴娃悄悄留下了一條裙子，偷偷地塞進衣柜的最里面。

那是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有些舊，泛著蒼白色，布滿了褶皺。但它有圓圓的領子，泡泡的短袖，腰部有一條松緊帶，穿上身輕輕地勒著巴娃的小肚皮，癢癢的。下擺也簡單，微微向四周張開，走起路來，裙邊會輕輕地掃著巴娃的小腿肚，酥酥的。巴娃在大姑家試過了，明知道帶回去會有什么樣的結果，還是愛不釋手地抱了回來。

什么時候能穿上心愛的藍色連衣裙，是巴娃暑期里每天都要思量的問題。晚上睡覺前，會悄悄去瞧瞧那個藏著秘密的衣柜，早晨醒來，也期待今天有機會去穿一下它。

終于等到田里的活計干完，媽媽拾掇完不顧一切奔向已經瘋長雜草的芝麻黃豆的地里。巴娃摸進了媽媽的房間，關上房門，心里“怦怦”直跳，她知道媽媽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但是擔心被嘴碎的弟弟撞見。她一邊用眼睛防備著房門口，一邊拉開了衣柜的門，那里面還是一如既往的凌亂不堪。媽媽是一個勤快的女人，但是限于忙田地里的活兒，對做家務并不上心，能一天做好三頓飯，愿意把臟衣服及時洗干凈就很好了，但是讓她收拾廚房與屋子，卻是極其艱難的事情。巴娃爸爸對此已無可奈何。在這一點上，她的理念是：衣服洗干凈就好，反正還要拿起來穿的，疊衣服是一件多此一舉的事情。

經過小狗刨土一般地扒拉搜尋，一抹淡藍色赫然出現在眼前，巴娃拽出來放在腿上，再把拉出來的衣物一股腦兒地塞回去。巴娃穿上連衣裙，它還是那么好看，可能是受盡冷落，多出了許多皺紋。輕輕巧巧地，巴娃轉了一個圈，一股涼涼的風就從腳踝升騰到小腿，至膝蓋到大腿，穿裙子，好涼快！巴娃笑得合不攏嘴。

盡管有許多緊張與不安，巴娃還是穿著裙子走出了家門，來到了村里，她到處轉悠，到處飄揚，或行走，或奔跑，或跳躍，她像一只放飛的小鳥，雀躍不已，她希望有人看見，希望有人發現，希望有人贊美。路上，她在老槐樹下，遇見了老太太，她們互相打了招呼，老太太并沒有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件藍裙子；她在小李子家門口，遇到了小李子的媽，她們笑了笑，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她還轉到了村口小賣部，有幾個人老頭子在那里打牌，小賣部老板娘詢問巴娃要不要買東西，巴娃搖了搖頭，她也并沒有說什么……就這樣，巴娃心情激蕩地逛遍了整個村子，也沒有人發現今天的巴娃穿了一件和天空一樣顏色的裙子，今天的巴娃跟以往不同呢。即便沒有人發覺這一點，巴娃也沒什么難過的，大家誰也沒有注意，就少了傳到媽媽耳朵里的危險，巴娃心里思忖著。把這份欣喜悄悄藏在心底，自己留著慢慢品嘗。

走過小賣部，巴娃溜達到了上村紅家的門口，大門緊閉，不得找小伙伴玩。她覺得走得熱了，于是走到紅家門前的燈芯塘里想洗洗小腳丫，來到池塘邊，池水并不清澈，但巴娃看見了自己穿著藍裙子隱隱約約的樣子，跟每一天的自己都不一樣，因為風起池水的漣漪，藍裙子更褶皺了，巴娃卻不以為然，在池塘轉起了圈，希望池水能照見裙角飛揚的姿態。那搭腳的石頭，是村里男人用來搭給女人們洗衣服搗棒槌的，一塊平的墊腳用，一塊斜的搗衣用，穩穩地踩踏穩穩地捶打自是沒有問題，但是它們承不起巴娃旋轉的心與身體。“噗通”一聲，巴娃掉進了池塘里。

一瞬間，巴娃感覺到一陣輕盈，一陣清涼，但是身體卻在下沉，她一時錯愕，看見了裙擺飄到了自己的胸前，她感受到憋嗆，一想張嘴呼吸，就是滿滿的一大口池水咽進了肚子里，她開始慌張，她手腳并用，胡亂撲通，無論是手，或腳，它們都渴望觸碰到一點讓它們能著力的地方……她越來越緊張，手腳動得越來越頻繁，她的心越來越緊，越來越慌張，她已經意識到自己掉到了水里。而大人教導的一切故事一切傳說里淹死的小孩都是被水里的水猴子帶走的，一旦小孩子玩水，被水猴子拉住了腳，就無法逃脫，然后被活活嗆死。巴娃的恐懼達到了巔峰，她已經感覺到了雙腳的無力和拘束，她確定有一只小水猴子用雙手緊緊地攥住了她的兩只腳腕……她越來越往下沉，她已經喝不動水了，喝再多的水也無法給她帶喘息的機會，她的頭開始發懵，想睜開眼卻生疼。

就在意識消失的前一秒鐘，她的左腳仿佛觸到了什么固定的東西，她猛然清醒，用力朝那個方向蹬去，只這一腳，她的身體在水的浮力下向水面竄去，她得以呼吸到了一口珍貴的空氣。她開始雙手亂抓，終于左手也觸摸到水淺時搭的一塊洗衣石，它藏在岸邊的水下。巴娃迅速朝石頭靠去，當雙手牢牢扶住那塊石頭的時候，她已經傻了，但生命的本能終究把她帶到了岸邊。疲憊、恐懼、還有惡心，所有難過的感覺一起向巴娃涌來，她默默地掉下了眼淚，一個人在離水的岸邊坐了好久，她怔怔地望著微波粼粼的水面，心有余悸。身邊的那一叢茅草掩蓋和消化著她的所有慌張和委屈，終于，她濕漉漉地往家里走去，藍裙子緊緊地貼在她的前胸后背，貼在她的大腿小腿上，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遇到誰，她不知道那會兒天是否還藍，風是否還輕，她又悄悄地摸進了媽媽的房間，她換回了自己原來的衣裳，她拉出衣柜里的所有衣物，把濕噠噠的裙子擰了一把水，重新塞進了衣柜最深的拐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