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娃的記憶里,與高二同桌的時間是高中最后的美妙時光。
不記得兩人是怎么成為同桌的,但是那個冬天與春天的記憶深刻蕩漾。
他叫阿奇,個子有點高,冷白皮,高高的顴骨襯托著一雙單眼皮的小眼睛,眼睛上的眉毛清淡而稀疏,一副大眼鏡框住了已經他的眼。
巴娃的第二任同桌是一個愛干凈的學霸。
八零后縣城讀高中的生活條件有限,冬沒有暖氣,夏沒有涼風,所有的冷熱都靠著一副身軀去扛,好在家鄉緯度不算太高,能夠忍受。巴娃身體和心理比較特別,當同學們嚷嚷著特別熱的時候,她總能通過有效的心理暗示緩解焦灼,只要自己不動彈,靜默著,多喝水,就熱不死人,“心靜自然涼”的古訓被巴娃用的淋漓盡致。但是,冬天就顯得難熬了。宿舍里冷得像冰窖,教室里還好一些,人多擠著,教室溫度還高一點,只是聽課坐時間久了,兩只腳十根腳趾卻凍得生疼,哆哆嗦嗦地走回宿舍,一步一痛,從熱水瓶倒上一點熱水,剛剛浸到腳底板,但是緩緩傳來的熱度一瞬間就能瓦解寒冷帶來的疼痛,笑容重又回到女孩們的臉上,大家嘰嘰喳喳又開始擦腳、倒水,往教室跑,趕著上下一堂課。隨著日色西斜,寒氣一點點從天空降下,下午最后一堂課是饑寒交迫的時刻。
隨著鈴聲一響,大家蜂擁奔出教室,抓緊時間吃飯、打水、洗腳,還有洗衣服,但是水太冷了,許多同學洗個熱乎乎的腳,吃個熱乎乎的飯,就再不想把雙手泡進冰冷的水里,而是拖延著洗衣,或者干脆是減少換衣服的次數。
收拾停當,匆匆忙忙趕到教室自習時,巴娃常常是那個最后一個卡著點進來的人。但是,值日生留下的塵土還是厚厚地一層鋪在桌面上,原來經常是一邊承受門口老班兇狠的眼光,一邊撅著屁股拿剛剛換下的干凈衣服袖子一頓抹,然后趕緊坐下去,當真是要褲子不要褂子,要屁股不要臉面。直到阿奇成為同桌之后,每次卡著點進教室時,椅子不僅放了下來,而且擦得干干凈凈。一開始,巴娃以為是值日生良心發現,掃地灑水了,后來才知道是好同桌給擦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連聲道謝。阿奇只是微微咧了一下嘴角,表示不客氣。最關鍵的是,這件事他不是偶爾做一次,而是持續地進行著。巴娃的心里也產生了異樣的感覺。
通過觀察,阿奇不是一個和同學們玩得很開的同學,有時候常常表現出一些小家子氣。有一次,巴娃盯著他永遠干凈整潔、一塵不染的衣服,覺得很厲害,他每天都會洗澡換衣服洗衣服,是一個愛干凈的同學,即使雙手凍得通紅,拿筆都費勁兒。巴娃心里這樣想著,脫口而出卻是另一番話:阿奇,你的衣服好大,是你爸爸的嗎?一瞬間,阿奇停下了手中的筆,頓了頓,問:“干嘛?”警覺的神情讓巴娃感覺奇怪,但想起他一直以來的善良與溫厚,還有對巴娃的好,巴娃就肆無忌憚地作道:“哎呀,你的袖子破了,你看,線頭。”說著,還伸手去捏那個線頭。
“你干嘛?!”阿奇大聲叫道,把手躲開。他臉色鐵青,眼睛紅紅的,像要噴出火來。這是巴娃第一次看見同桌真生氣,非常害怕,趕緊轉過臉去,收起無所事事的樣子,開始寫作業。不知過了多久,巴娃還聽得見他因為憤怒或者是悲傷,而發出的沉重呼吸。那一夜晚自習,他一直沉浸在巴娃不能理解的情緒之中。
那一晚,巴娃也為自己的唐突而感到難過,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得罪他,心里想著,他再也不會給自己擦桌子了吧。
第二天,早一點來到教室,剛到門口卻看到阿奇在認真地給自己擦拭桌椅,一邊擦一邊把桌椅擺整齊,然后,將抹布細致地收拾進自己的桌肚,小心翼翼的樣子讓巴娃眼圈一紅。慢慢走回課桌,看著阿奇,咧著嘴微微笑了笑。阿奇仿佛沒有發生什么事一樣,繼續開始寫作業,巴娃也受影響開始認真做功課。
不一會兒,阿奇問:“你是不是打算學文科?”
巴娃并不清晰,便搖了搖頭。
阿奇繼續問:“如果你學理科的話,怎么從來沒看你搞化學作業?”
“不喜歡。”
巴娃的思緒一下子就拉到初三的第一堂化學課。那時候,學校條件差,根本就沒有化學老師,一個新分配來的數學老師被領導趕鴨子上架,不僅帶了初一兩個班數學,其中一個班班主任,還要兼初三兩個班化學,可想而知,他是多么生氣。這都是巴娃后來才了解到的。至于,那一堂課帶給巴娃的傷害是無法彌補的。可能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里沒有多少新鮮菜蔬,連續幾天都是咸菜就飯,造成了巴娃嚴重的便秘,又因為上一節課老師拖堂,課間時間非常短,從三樓下到一樓,雖然明明非常想拉了,還是拉不出來,看著一起上廁所的同學來了又走了,臭烘烘的廁所熱鬧之后又安靜下來了,巴娃的大便還是沒有出來,隨著上課鈴聲的響起,巴娃想著拉不出來就算了,再憋回去,下節課再說。但是可惡的粑粑,也不愿意回去,就這么卡著,出不來,也進不去,巴娃急出一頭汗,使出全身力氣,大口吸氣、運氣、用氣,依然困在原地。巴娃感覺自己就像困在便池里的蛆一樣,任自己如何努力,依然擺脫不了黏糊糊的空間。最后不知道過了多久,巴娃奮力擠出了一粒兔子屎,就趕緊收拾起身往樓上教室奔去。雖然還很難受,卻不想上課遲到。當面紅耳赤的巴娃站在教室門口時,卻遭到了化學老師無情地諷刺與鄙夷。“上課時間,你干嘛去了?”“你不想學,就滾回家去!傻B!”“你們不想學都可以滾回去。我可不想教你們!”一句一句直砸在巴娃的心上,站在教室門口覺得無比屈辱,巴娃再也不想上化學課,再也不想學化學了,后來還被自己證明,化學就是一門難學且沒有意思的科目。
“不喜歡就行嗎?”阿奇鼓勵說,“我可以教你。”
巴娃看向同桌大男孩,“你教我?”退縮道,“我怕難。”
阿奇微微一笑,說:“化學一點也不難。”
說著,就拿起作業,一題一題給我講,看著他熱切的臉,揮舞的筆尖,一會兒就寫滿的草稿紙,巴娃努力去聽,努力跟著去想,但是聽不懂、想不明白,那一個個藥品說明書里經常看見卻不能理解的六邊形分子結構,直接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實的。但是,我愿意聽他講,他一張一合的上下嘴唇說明他一切都懂,他正在真實的世界里勇往無前。而巴娃,跟不上。
每天給巴娃講化學,成為了阿奇快樂的源泉,他樂此不疲,對于巴娃來講,卻是一種折磨,她寧愿捂著耳朵背幾頁政治,拿起作文本寫幾篇作文。但是,巴娃心里清楚,阿奇是一個珍貴的同桌。他的熱心常常讓巴娃恍惚,恍惚之中也漸漸明白,自己肯定要去學文科了,帶著一個沒入門的化學如何成為理科生。當巴娃決定之后,為了應付高二下的化學作業,巴娃常常找阿奇抄作業,但是正直的男孩卻從來不同意,還是一如既往地給她講一遍才罷休。
真正迎來解放的是,夏季運動會的到來。
巴娃是一個體育成績向來很差的同學,但是集體榮譽感又很強。當所有項目報完,唯獨1500米沒人報的時候,老班的一句話“巴娃,就1500米,你不能跑啊?只要跑下來就有分呢。”看著老李熱切的眼神,巴娃頭腦一熱就答應下來,報名參加1500米跑。
努力在天賦面前往往不值一提。
運動會之前的每一天傍晚,巴娃都會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跑著,一開始只希望能堅持下來,后來的結局其實也就只是堅持了下來。比賽時,1500米總共有六名選手參加,只要不是第六名就有分,第五名就能給班級掙一分,第四名兩分,第三名三分,第二名四分,第一名五分。盡管練了很久,但是到了賽場,巴娃依然是被遠遠甩在后面的那一個,當第一名到達終點時,巴娃還有一圈,呼吸越來越急促,腿腳越來越沉重,感覺越來越遲鈍,巴娃能隱約聽到同桌的加油聲,巴娃還能聽到其他班同學的嘻笑聲,但是,巴娃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有始有終是刻在骨子里的教養,就在她堅持到無能為力的時候,倒數第二名的同學竟然摔了一跤,巴娃就慢吞吞地超了過去,成了第五名,為班級掙了難得的一分。當同學老師投來鼓勵的話語和掌聲時,我才知道那些在操場上奔跑的黃昏是值得的。全力以赴的結局不一定都能贏,但是上天會眷顧努力的人。
回到教室,回到座位,阿奇一邊遞水一邊笑瞇瞇地投來贊許的目光,也表達“服了”巴娃的神情——真是,一個班級體育差生,參加學校運動會,也是沒誰了!
巴娃尷尬地哈哈一笑,問:“還給我講化學嗎?”
“不講了,你的意志堅強,”阿奇分析著說,“你適合學文科!好好準備吧,高三我們倆就不是一個班的同學了。”
有時候,巴娃想,到底是交淺緣深,還是緣淺交深?同桌的他,進了高三之后,雖然是隔壁教室卻再無聯系。一眨眼,高考結束。
進了大學,巴娃還常常會想起高一二的時光,感覺那是作為一個人的時光,是洋溢著青春氣息的日子。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大二的一天,巴娃接到了一通電話,說了半天才想起來是高二的同桌奇,寒暄之后,才得知奇已經考上了985大學。巴娃一面為自己寒磣,一面為他高興,他那么聰明,還那么努力,他值得更好的結局。電話里,兩人聊起過往,奇才說起那時候家境貧困,能夠上學是多么不容易,能吃飽飯就很不錯了,哪有新衣服穿,常常穿在身上的兩套衣服都是家里堂兄給的廠里的工作服,雖然舊,但是只要洗干凈了,穿得也舒服。因為常常洗搓,袖子就搓起了毛,因為不好意思,所以才一年四季卷著袖子,藏起那一點點少年的尊嚴。不曾想,卻被本來糊涂蛋的巴娃發現了,尷尬得很,所以才沖著巴娃發火的。
聽著奇的解釋,雖已時過境遷,巴娃的心里依然感受到少年的奇承受了多少難以言說的苦楚。巴娃也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怎么能不理解他的種種在意和藏匿。那時候,自己的無心之失卻深深地傷害了一位好同桌的心。幾年之后,巴娃在電話里鄭重跟奇道歉。奇早已不在意,高考的成功早已撫平創傷,他現在是自信的青年了。
奇還說,巴娃不是一個復雜的人,也從不在意同學家境,性格隨和,在相處中,阿奇意識到這一點才一個晚上就放下芥蒂,與巴娃重歸于好,度過了快樂的高二時光——這是一段巴娃被人寵過的時光,此后余生都常常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