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汽笛車再次響起，這是輪渡在提醒所有司機們船準備靠岸了。中巴售票員那大大的嗓門開始響起，她從車窗探出半個身子，張牙舞爪地喚著大家快點回到車上，一邊喊著“上車了，下船了”，一邊像牌桌上攏贏來的錢兩一樣揮舞雙臂，而這個過程司機正抓緊時間抽最后一根煙，一會兒應該是沒有時間或者沒有地方抽了。巴娃心里想。

看著陸續上車的人群，大家都習慣了自己或坐或站的位置，也有嘻皮笑臉搭訕的：這個伢子，你都坐了一路，也叫我坐一會兒唄？似乎商量無果，半天沒人回聲。大家各就各位，中巴車門“哐當”一聲關上時，輪渡已然平穩靠岸，甲板上除了站在閘口的工作人員，再無一員乘客。巴娃感到秩序井然，車子一輛一輛、一排一排駛離輪渡，爬上堤岸，沒有回頭、也沒有停頓，跌跌撞撞像剛睡醒的人，卻行駛匆匆奔著前程，仿佛再不相見，離開得很堅定。

巴娃也在中巴搖搖晃晃里，踏上下一段旅程。回首江面，水波濤濤，江鳥飛翔，輪渡掉頭，看起來一切并沒有發生，“長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而我已過，”巴娃心想，“原來從此岸到彼岸，我的驚心動魄只是江河的不動聲色。”

既然已經過了江，就硬著頭皮往前吧，巴娃還是有些緊張，但已經少了許多激動之余的慌亂，她必須保持清醒，然后找到四姨的家，她只有少許的錢，以及一個電話號碼。很快車子穿過A市區，馬路兩邊高樓林立，路上車水巴龍，行人匆匆，無論車人，他們走的時候走得很快，但是會集體停止在路口等對面一盞燈變色，汽車也是，巴娃乘坐的中巴也是，這城市里的所有事物都在聽從著一種神秘的力量，然后有條不紊地存在著。西來縣城一些重要路段也安裝有紅綠燈，但是沒有多少人根據那個燈來判斷要不要繼續走，大家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左右一瞧，沒車就過，這難道不是更方便。可是當車輛駛進市區，大家就認真地開起車來，巴娃側頭瞧一眼前面的司機，他雙手緊握著方向盤，背挺得加倍直，目視前方平整的道路，那雙手在崎嶇的山路上也是吊兒郎當地隨意搭著，有時還會抽空夾上一根煙，一邊吞云吐霧一邊奮力向前，可想而知保證乘客平安的不僅是司機的技藝，也是某種更加高級的力量。

巴娃下意識地從車窗向頭頂的天空看了一眼。

隨著一聲緩緩剎車聲，車子很快與同等身高的中巴并排停在了一起，已經到站，售票員催促大家趕快下車。巴娃跟大家一起擠下車后，頭有一陣眩暈，滿目是車子，滿鼻腔充斥著積聚起來的汽油尾氣混合著灰土的很有分量的刺鼻味兒。

愣了幾秒鐘，巴娃開始跟著人群往站里面跑，可是還有一群人直接從車子的進口往外出，巴娃一時不知所措，又趕緊掉頭往站外跑。“喂，喂——”一聲高過一聲的一聲，“喂——”剛剛跑到門口，巴娃被一把大手拽住衣服，“小姑娘！”

巴娃猛然被拉住，懷里的包差點脫手掉到地上，又慌地抱緊。回過頭來，愣愣地看著喊話的人，她很詫異，這人是在叫自己嗎。

“叫你呢，”那個陌生人手叉腰，氣喘吁吁地說道，“小姑娘，你怎么從這里出去？”

“啊，”巴娃有些緊張，看一看前面那幾個出站的人，疑惑不解，再回過頭來看著眼前這個叫停自己的人，以為自己觸犯了什么，嚇得往后退。心下慌得一批：難道這人是看出自己是第一次來A市嗎？我的臉上是寫著啦？

巴娃低下頭，但是倔強地緊緊地抱著自己的一個包，那里有一套換洗衣裳，最里面還有一點錢，那是到達四姨家需要的車費，雖然也不知道到底要花多少錢。

緩了一會兒，那個人笑著說：“我說你緊張什么？小姑娘。你不記得我了？”

“啊，”巴娃抬起頭看了一眼，心里想了所有的村里人，小學同學，初中同學，不可能是高中同學，才請假幾天不可能不認識了，一頓打量與思量，個子不算高，頭發三七微分，微微含胸，穿著灰夾克，手里還有一只黑包……巴娃停頓了好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實在想不起他是誰。

“我靠，我們剛剛一起坐了一上午的車，你就把我忘了？你出去的時候，還請我讓一讓，還說了句謝謝，你就忘了？”對方猛猛地一頓輸出。巴娃一下子想起來了，“哦——”她其實還沒想起來，但是她確定旁邊坐了一個人，她不是把人家忘了，是壓根沒記住對方，巴娃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憨敢地一笑，“嘿嘿——”

“哈哈，你這小姑娘，哈哈哈哈哈哈——”對方也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被想起來開心的，竟也自顧地傻樂起來。

巴娃看著對方樂，也不失禮貌地用微笑回應，“嘿嘿嘿嘿嘿嘿——”但她只會這憨出出地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笑容是會感染的，對方已然笑得前俯后仰了，然后生硬地憋住道，“打住，不許笑了。”巴娃戛然而止，對方一瞧，又忍不住地“哈哈哈”地笑起來。巴娃聽話地看著他在笑，滿頭霧水。只見站對面的同車的陌生人，直笑到抹了眼淚，才慢慢地停了下來。

“你這小姑娘是真有意思，跟你同座了一路，你不記得我了，一想起來又高興成這個樣子。”他自說自話。

巴娃心里想：一直樂的人不是你自己嗎。但是第一次出門在外，巴娃不敢亂說話，只是微笑著重新低下了頭，心里盤算著想走。

正思量著，該往哪兒走時，對方卻說：“你也還沒有吃飯吧，我們一起。”

說著，就引著巴娃往車站里走，穿過候車室，再出站，來到車站外兩邊的小飯館，呀，好多好多小飯館呀，巴娃瞠目結舌，每一樣食材都擺在飯館的門口，搭配精美，色彩鮮艷，切得絲是絲塊是塊，好像只消進入鍋里滾上一身油，出來就是一盤美味。巴娃不禁咽了咽口水，她是真的有些餓了，打早還是在學校食堂喝了一碗稀飯，就了一點免費的咸菜出得門。這會兒肚子更是被饞蟲勾得咕咕亂叫。所以，當那個陌生人問巴娃：你想吃什么時。巴娃覺得多此一舉，因為她已經餓得什么都吃得下了。但是從小的教養和理智還是讓她保持了基本的禮儀與清醒，她知道不能隨便吃別人的，媽媽講過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所以巴娃在盤算自己的錢夠不夠。于是，故作堅定地怯怯問道：不知道這旁邊的飯店，飯貴不貴哈？

“你見過幾個車站旁邊的小飯店便宜，又見過幾個車站旁邊的小飯店貴的？啊？你沒有來過A市啊？所以這么問。”對方估計也是餓了，急急地講急急地問，但也沒有放在心上，而是急急地選擇了一家還算干凈的小地兒，嘟囔了一句，“就這兒吧！”然后就又是象征性地問了一句，“你吃什么？”“啊”沒等巴娃思索怎么回答，他又已經把兩人需要吃的一并點了。

一盤木耳炒青芹，一盤白菜桿炒肉絲，一碗毛豆米雞蛋湯，兩碗米飯，很快上桌，巴娃還想講點啥，但是他已經開干了，巴娃也就不顧許多開始大口大口吃起來。真香啊！這頓飯比巴娃在學校里吃的每一頓都好吃，巴娃甚至添了一碗免費的米飯，直到二人狼吞虎咽地把所有的盤子都消滅干凈，連湯也沒放過的時候，兩人才輕吁一口氣，抬起頭“嘿”“哈”一笑。

“說說吧，”對方拿起一根牙簽，準備開始剔牙，“我知道你從哪兒來的，跟我講一講你要去哪兒？”

“我，”巴娃吃飽了飯，卻還記著媽媽電話里的交待，“我……”

“出門在外，不要跟陌生人說話，父母教的，我知道，但我更知道，你連和我一起吃飯都吃了，要有事，這會兒也該有事了，說吧，看看我怎么幫你，下午我還有事。”對方打了一記直球，直接把巴娃砸暈。

巴娃抬起眼，很認真地看了對方一眼，仿佛要把別人看進眼睛里，然后牢牢記住，好像如果出了事，還能知道對方長什么樣一樣……巴娃伸手從包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筆記本，打開，遞過去，嘴里輕輕說道：“我要去找我四姨。”

“你四姨家在哪兒？”對方接過本子時，問。

“漁江，”巴娃回答，“這是她的電話號碼。”

“啊？不在A市，還在漁江？漁江哪里？”

“不清楚。”

“你不會不知道，到了A市還要坐車才能到漁江吧？”對方有些著急，“你這個號碼打過嗎？如果打不通怎么辦，你去哪兒？”

“號碼是媽媽找外婆要的，媽媽打通過。”巴娃解釋。

“行吧，試試。”對方起身，往店外走。

巴娃不動，已經從包里掏出一把小票，準備付錢，那人樂呵呵一笑：別擔心，錢付過了。那我也吃了，多少錢，我給你一半。不用了，你的錢還要坐車，先留著吧。那不行，我不能占你便宜。你沒有占我便宜，你陪我一起吃飯，你逗我樂，本來我也要吃飯的，只不過是添了一雙筷子，米飯免費的不是嗎？！

最終，巴娃也沒有付出自己的餐費，而是跟著他又大踏步地往車站方向走，來到旁邊一家商店，那里有一架公用電話，上面貼著一張紙：兩毛一分鐘。那人對著號碼撥了過去，一遍，沒打通，兩遍，沒打通，到第三遍時，當電話那頭還是傳來“嘟嘟”聲時，巴娃也知道著急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沒有打通不用收錢，但是巴娃希望這次能付出這筆電話費。

終于，終于，“喂，哪個？”一個熟悉的女生從電話那頭傳來過來，巴娃鎮定了一下，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好好地跟四姨講自己將要到她家去的原因、過程，以及現在的情況。“喂，喂。”四姨再次提醒。巴娃怵了。

“你好，我是——”旁邊這個撥通電話的人開口說話了，然后又回過頭來低聲問巴娃，“你叫什么名字？”“巴娃。”放下捂著話筒的手，他繼續說道，“我是巴娃的朋友，她要去你家，現在人已經到了A市，但不知道你家的具體位置，沒法搭下一班車子。你把地址跟我講一下。”接著，巴娃看到對方從老板那里要了一枝筆，快速在小本子上寫下了四姨的地址，以及要搭乘的車子。沒有謝謝，沒有寒暄，沒有客套，他就掛了電話，本子一盒，付了錢，就領著巴娃趕緊往車站里跑，也不去售票窗口，直奔停車場，然后一輛一輛地大巴找過去。巴娃就緊緊地跟著，直到他停在了一輛車跟前，送巴娃到車上，車廂已經坐滿，售票員還是熱情地接待了巴娃，車主就喜歡巴娃這種小姑娘坐車，沒有行李，沒有麻煩，面子薄，好說話。

待巴娃坐定，那人轉身就走，巴娃想把電話費給他，他只是笑了笑，答非所問道：“搭這輛車到終點下車，再找一輛類似三輪車的車，像這樣舍得出錢，就能到你四姨家。”叮囑完，就痛痛快快地下了車。

一頓奔忙，巴娃頭有些暈，心也有些暈，就這樣自己踏上了繼續找四姨，或者說找夢的旅程。后來，巴娃才從售票員的口中得知，這趟車是當天最后一趟了。這時候，巴娃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運，否則一個人在第一次到達的A市該怎么熬過一夜，越想越有滿滿的感恩之情涌上心頭。這一路，也不短，但是巴娃坐得無比安定。

終于在車上的人都下光的時候，巴娃拖著快要散架的身體下了車，這是一個小城鎮，陌生的街頭，跌落的夕陽，巴娃心里突然涌起未知即將到來的恐慌與難過，她不喜歡不在家的任何黃昏。除非求學忙碌的生活才能削弱黃昏在游子心中的存在感和殺傷力。但是，巴娃知道目的地應該還差最后一程，她必須打起精神，她開始積極地尋找三輪車，莫名中她已經在聽從那個陌路人的叮嚀，她拖著蹩腳的普通話在另一片方言地域一輛車一輛車地尋問著，她記住不要在意價錢，只要有人愿意拉就行。可是，三輪車夫們要么在等人，要么說方向不對，巴娃不理解為什么方向不對，難道自己要去的四姨家還能臨時換方向嗎？天快黑了，本來三輪就不多，很快都問完了，也沒有愿意拉巴娃這單活兒。巴娃越來越緊張，巴娃知道即使四姨家近在眼前，到不了家，陌生的地方越小越對巴娃不安全——雖然她從沒遇見過壞人，可是她的本能告訴她黑夜與弱小會讓人害怕。

小生意人都趕回家中吃晚飯了，巴娃越轉越慌，她不知道的是，四姨已經找了一輛熟人三輪到小街上來接巴娃了。但巴娃終于沒搭到，而是憑自己問到了一輛正準備回家吃飯的車夫，一問地點，剛好順路。巴娃到了村口，開始問人，村里人笑嘻嘻地看著巴娃，因為聽不太懂，而且四姨的名字并不為婆家村人所熟知，所以又費了一番周章才在回憶里尋找媽媽口中四姨夫的小名才慢慢問到了四姨的家。

看見巴娃的那一刻，四姨眼露驚喜，但僅限于此，沒有擁抱，沒有熱烈地歡迎，沒有對巴娃一路經歷的關心，張羅著吃完飯，四姨才說：“我找車去接你，人沒接到，還要付錢。你挺厲害，自己也能摸得到哦。”

四姨安排巴娃洗澡，還往洗澡盆里倒了幾滴花露水，她說：“經常用花露水洗澡，皮膚會變得滑滑的。”巴娃洗去一臉的風塵洗去一身的汗漬，洗澡水香香的，身體也變得香香的，巴娃的腦袋軟了心也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