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娃小心地從才的父母房間里退出來,來到他家后門口,那里有一門涼爽的清風,巴娃深深地呼吸著,迎著一清二白的水稻田,鄉親插下去不多久的禾苗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稻田,它們正在奮力扎根生長,呈現出一種新生命焦灼生長的勁兒,水在滋養、肥在發力、陽光在哺育,苗兒們得著天時地利,一切向好。
才饒有興致地看著巴娃,既為巴娃感到高興,又覺得巴娃的反應有些奇怪。全村有四五十戶人家,巴娃不是第一個女高中生,如果真的能上大學,將是第一個女大學生。才是第二個男大學生。下村口三戶人家,每家于同一年都生了一個孩子,才與偉都是男孩,巴娃媽媽第一胎卻是生了巴娃,這讓才奶奶與偉奶奶都為巴娃媽捏了一把汗,那個生孩子都要偷偷的時候,先生下個男孩真是一件叫人踏實的事情,仿佛聽說的錢已經落袋為安。還記得婦女主任的糾纏,叫巴娃爺爺與巴娃媽媽這兩個不睦的人達到了空前的團結——一起為保護巴娃媽媽的肚子而戰斗。所以,從小巴娃不僅明著與上村口的同齡姑娘們阿玉與阿紅較著某種勁兒,誰更能干,誰更懂事,自己還悄悄地跟下村的同齡男孩才與偉暗暗較著勁兒。
小學巴娃成績很好,大家進了同一所初中,但是大家都選錯了。校長每天貼著滿臉的紙條斗著地主,注定把那一學校的娃搭了進去。但是偉的父母有些先見,也因著家庭條件尚可,果斷花了三千多錢直接把偉買進了縣城重點中學。才的父母欲追隨偉的父母抉擇,才媽媽不惜向娘家借錢也一咬牙把才買進了重點高中,二人又同時到了同一起跑線。至此,巴娃與兩位男生有了天壤之別。當才與偉的父母為兒子們的前途,不惜狠心拉下正在求學的兩個小女兒的時候,巴娃正在與弟弟上演“孔融讓梨”的“姐友弟恭”。
巴娃身為女兒身,是不幸的,身為姐姐,又是幸運的,畢竟已經讀完了高中,已經是有史以來村子里文化水平的女性。本該知足啊,可是巴娃拿著記錄分數的那個小紙條,她還是陷入了深深的痛苦當中。
還沒等到巴娃怎么想好把自己的高考分數告訴父母的時候,一天,爸爸接到了打到偉家的一通電話。那是高中的一位招生老師打來的,講述了巴娃高考發揮不錯,詢問家長愿不愿意讓巴娃去復讀,并保證如果她再復讀一年,一定可以考一個重點出來。
爸爸光著泥腿子,從偉家出來,踏進家門的時候,東邊的太陽正熱烈而直接地照在他的肩膀上,他就那么駝著朝陽來到巴娃的身邊,巴娃正坐在門前的青石門檻上卷褲腳,準備下田,那塊光滑透這的青石板,是家里房子唯一一塊結實的地方。偉家已經是二層小洋樓,才家也青磚房,只有巴娃家還是爺爺當年砌的土坯屋子。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媽媽尤其怕刮風,她常說怕風把屋頂吹跑了,那就叫皇天(無可奈何)呀!
可是現在也到了媽媽要叫皇天的時候了,當爸爸神色不明的問巴娃:
“你哪考得還好啊?”
巴娃一時竟然不敢說話,不知道說什么好,說什么不會引起家里巨大的波瀾。見巴娃不吱聲,媽媽趕忙從廚房里跑出來,詢問爸爸:
“誰打來的電話?講啥?”
“女學校老師——”爸爸輕輕回應。
“不是畢業了,老師還打電話來干嘛?”媽媽急吼吼地追問著。
“嗯——”爸爸仿佛也難言,“講,講女高考考得還好——”
“么意思哦?”媽媽有些不可置信“還要讀啊?”
“是這個意思,”爸爸又忙著解釋,“也可以不讀嘛,老師是叫去復習一年,讀一個好的,現在要走的話,只能走一個一般的。”
“我的天啊!”媽媽終于聽懂了,“還讀?還好的,一般的,就不能不讀了嘛!死女怎么就讀得沒完沒了,啊?人家阿紅讀到初一,阿玉讀到初二,現在都好得狠,外面打工,一年都成千上萬地往家里拿,哪家不是蓋大高樓,來女啊來女,你看看我們家,還是老頭子蓋的小土屋……什么時候是個頭哦——”
媽媽一頓控訴,聲音里已經帶著些許哭腔了。媽媽沒有沖著巴娃講這些話,只是跟爸爸在探討,但是巴娃知道,每一句話都是講給巴娃聽的。巴娃一邊聽,一邊認命,一邊想,一邊抗爭:你怎么不把我跟同齡的才和偉比,他們不都在上大學,一個軍校,一個醫大,我上個師范難道不行嗎?怎么只跟女孩子比?我也想跟才和偉比一比,他們讀的高中雖然是重點,但是花錢買進去的,我讀的是普通高中,但是是自己考進去的,現在能上大學也是自己考的,不是嗎?巴娃心里嘀嘀咕咕,用一種只有自己能聽得見的聲音與耳朵里聽到的聲音抗衡。但是,巴娃終究什么也不敢說,從小學畢業,到初中畢業,再到高中畢業,父母相較于其他女孩的父母已經仁至義盡,巴娃還能奢求什么呢,但是依然對爸爸的仁慈抱有細微的僥幸。
巴娃乖巧地一聲不吭,抱著水壺,戴上草帽,下了水田。一上午,媽媽帶著巴娃干活,卻沒有說一句話,爸爸也安靜著,除了那個已經在外打工的弟弟,一家人都陷進了濃濃的沉默里,就像那雙永遠拔不出來泥潭的雙腳。泥土臟了雙腿,卻養育了巴娃,巴娃受到恩惠,卻想著早日掙脫泥水。這是巴娃朦朧的期待,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吃不了莊稼這碗飯,別人風里雨里有戰勝自然的斗志,自己真的要想很多莊稼之外的心事才能忍受田間勞作帶來的枯燥與乏味。巴娃不切實際的幻想,耽誤了巴娃勞動的技能發展,拔出小秧苗的時候,她能聽到細根斷裂的聲音,能感到秧苗會痛,移栽到大田,巴娃也能感同身受秧苗快要不行了的呼喊,總是因著急而忙中出錯,一棵秧苗沒有好好地著床,巴娃有深深的負罪感,是自己的錯讓小秧苗活活渴死。巴娃還有神經病似的強迫癥,一排六棵秧,必須前后左右都要對得整整齊齊,一棵不齊,就受不了,如果遇到自己的腳印子,那是必得從旁邊抓來爛泥,腳坑填滿,再插上,決不愿在旁邊有泥的地方插上就好。所以,巴娃的勞動成果總是很漂亮,但是用爸爸的話講:也太磨了嘛!
田野很安靜,只有風吹過水田的漣漪聲,只有漣漪觸摸小腿肚的婆娑聲,只有婆娑的汗水滴入水田的漣漪聲。
巴娃,以及爸爸媽媽,終于熬著做完半天的農活。看著一水護田將綠繞,爸爸媽媽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些許欣慰之色。
回到家,正趕上小姑父過來看房爺爺。中午爸爸媽媽留他在家吃飯。
飯間,小姑父詢問巴娃接下來打算的話,準備出去打工,還是學徒,或是有其他打算,應該不會只是在家干農活吧。言下之意,這么個大姑娘,干農活終究是有點不劃算的,去哪個廠子里不得一年好幾千塊錢收入。巴娃也不清楚打算,只是把爸爸早晨接聽到的電話如實跟小姑父說了一下:
“老師打電話,叫去復讀,說明年能考好大學……”
話音未落,小姑父直接發飆:“你這個孩子,咋一點事也不懂!你爸爸累得跟個泥猴子一樣,你還要讀書?讀那么多書干什么?你家這個小屋子還是你小姑小時候住的,現在誰家沒有個磚瓦房?你也不替你娘老子想想啊?還要讀?!出去打個工,賺點錢回來不好嗎?你家兄弟都出去打工干活了,還比你小兩歲,你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還要讀書?”
一番話像一頓榔頭,直接把巴娃的心敲得稀碎。所有的事情,巴娃都知道,父母也都知道,他們彼此憐惜,只是一家人誰也沒有點破,聽到心直口快的小姑父一通說,巴娃心里僅存的那點僥幸的小火苗熄滅,這一次是她自己主動掐滅的。本來就是微乎其微的光,怎么可能經受得住生活的暴虐。巴娃從小參與勞動,怎么可能不知道爸爸媽媽的不容易,巴娃從小懂事,怎么可能不知道家里的壓力,巴娃非常清晰自己是生長在怎樣一個家庭,生活在怎樣一個境遇里,貧窮是原罪,是巴娃一生的生命底色,是一輩子留在心上的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