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數日奔波，確實有些疲累，王映雪本來打算在嘉陵城暫時休息，只是沒想到這嘉陵城已經變成了空城，城中白骨散亂，竟無人收。王映雪嘆了一口氣，心想：也不知這嘉陵城到底經歷了什么，竟然會是這樣一番景象。等到日暮，整個嘉陵城內陰氣森森，讓人不寒而栗，王映雪知道今日是無法出城了，只好在城中尋一處遮風避雨之地，便沿著城中央的主干道行進。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十幾年前住過的那家客棧，王映雪望著那破敗的客棧有些遲疑，這些樓年久失修，又長期無人居住，還不如曠野安全。想到這，又繼續往前走，等最后一縷光消失在西邊，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此時，橫在面前的是嘉陵城的城門口，只見這城門半開，早無人看守，王映雪便循著石階登上了城樓，這石階上還有白骨散落，城墻上依稀看出火燒的痕跡。王映雪站在城樓上，身后是斷壁殘垣，身前是一望無垠的沙漠，心中悲涼之感油然而生，便端坐在石階上，取出九霄琴，彈了一首《安魂》。琴音劃破夜幕，響徹在整個嘉陵城，似在為這城中死去的所有冤魂超度，塞外的風穿過這斷壁殘垣，發出詭異的嗚咽之聲，似乎也在訴說著無盡的冤屈與不甘。一曲終了，王映雪看到一點光亮，本以為是鬼火，但見那光亮越來越近，似乎也向著城樓而來，什么人？這個時候往這城樓來？不會真的有鬼吧？

王映雪苦笑一聲，自語道：“這世間哪里有鬼。”說罷，從行囊中取出干糧，胡亂吃著，又找了城墻上的一些枯枝爛木生了一個火堆。等王映雪吃完，準備安歇的時候，聽得有人登上石階的聲音，立刻坐起身來，警覺道：“何人？”

一個男子的身影緩緩向王映雪走過來，手上拿著火把，因為帶了一個竹笠，看不清容貌。那男子聽到王映雪的聲音，停下腳步，道：“沒想到在這嘉陵城還能碰到活人。”

王映雪笑道：“確實，在這嘉陵城，你還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活人。”

那男子見王映雪語氣帶笑，無絲毫芥蒂，便繼續往前走，在王映雪的火堆旁坐下，道：“既然萍水相逢，就找姑娘做個伴，等天亮了，我再出城。”

王映雪總覺得這人的聲音有幾分熟悉，但又實在想不起來，等那人摘下竹笠，看清容貌時，心下大驚：眼前之人不是七月嗎？這七月不是一直跟著張之意，怎么一個人在這嘉陵城？也不知張之意這十年是如何過的？

七月見王映雪眉頭微皺，細細打量自己，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問道：“姑娘認得我？”

王映雪連忙否認：“不認識，只是你像我的一個故人。”

七月取下腰間掛著的酒壺，飲了一口：“姑娘，我像你的什么故人？”

王映雪苦笑一聲，似不愿提起，遲疑了一會，道：“你像我在京城的一個朋友。”

七月又飲了一口酒：“姑娘不妨說一說你的那個朋友。”

王映雪搖了搖頭，眼神中隱隱而過的悲傷：“不提了，都是傷心往事。”半晌后，才道：“我叫蘇晴雪，從滄海城來。請問閣下？”

七月拱了拱手，道：“在下七月，就住在邊關。”

王映雪：“閣下這么晚到這嘉陵城做什么？”

七月站起身來，用手指了指城外的方向：“明日是我家公子的忌日，我前去祭拜。”

王映雪聞言，不愿相信，急忙問道：“你家公子是何人？為何會埋葬在那么遠的地方？”

七月見王映雪語氣中明顯的關切，也是疑惑，目光掃了王映雪一眼，回道：“我家公子是這天地間錚錚英雄，也是……”七月沒有繼續說下去，聲音有些嘶啞，心想：公子，十年了，除了我，誰還記得你？

王映雪走到七月的身側，眼中淚光閃爍，嘆了一口氣，安慰道：“你我萍水相逢，既然你說明日要去祭拜，我也與你一道。”

七月本要拒絕，側目卻見到王映雪滿臉悲痛之色，眼眸間清淚無聲滑落，吃了一驚，問道：“姑娘到底是何人？為何要去祭拜我家公子？你可知我家公子又是何人？”

王映雪本還想隱瞞，但見七月面色凝重，便坦白道：“你家公子是張之意，我知他被敵軍俘虜，京城中人人說他叛國投敵，但我不信。”

七月捏緊拳頭，重重砸在城墻上，一聲悶響，墻上便沾染了血跡。七月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那些人胡說，我家公子率軍守城，在沒有援軍、武器、糧草支援的情況下鏖戰整整十日，以幾千兵力對抗十萬大軍，要不是為了城中百姓，萬不會投降。公子本來打算以死殉城，只是對方要挾，若是公子自戕，就算毀約，可汗便會下令屠城。”

王映雪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目光望向那無邊的黑暗之中。

七月接著道：“公子在蘭河敵營為質，后來大公子上書請兵討伐，集結了五萬大軍在嘉陵城，三皇子又點了三萬親兵來助。可汗得知主將是公子的親哥哥，便以公子為要挾勸降，然被大公子所拒。那一仗打了四個多月，雙方各有傷亡，可汗攻了十幾次，都沒有辦法破嘉陵城。終于，可汗以公子的生命為要挾，要大公子出城迎戰。我當時就隨在大公子身側，為了洗刷將軍府的冤屈，也因為嘉陵城中糧草就要耗盡，但支援遲遲未到，大公子才答應了可汗的要求。”

七月將手指向城下不遠處：“在那里，便是兩軍主力交戰之地，也是在那里，可汗將公子綁在高高的戰鼓旁，只要我們的兵前進一里，就在公子身上劃一刀。大公子不忍，想要退兵，可公子拼了命地喊：大哥，我死不足惜！帶我的骸骨回家！……”在這寂靜凄冷的夜中，七月竟然哭出了聲。

王映雪將手搭在七月的肩上，等到七月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才問道：“那后來呢？”

七月：“大公子帶兵突圍，救回了公子。但是，嘉陵城被攻陷了。”

王映雪震驚：“為何嘉陵城被攻陷了，不是在城外決戰嗎？”

七月：“我們中計了，可汗的主力遠不止十萬，我方情報有誤，之前幾次佯攻失敗都是對方的計謀，就是為了把我們引出來。我們的主力一出城，與敵軍正面交鋒，敵軍兩翼繞到我軍后方，直接破了嘉陵城。大公子沒有辦法，只能帶著剩余的兵進入大漠。”

王映雪：“進入大漠？那不是死路一條？”

七月：“這是我家公子的主意，公子說可汗幾乎全軍出擊，蘭河守備必然空虛，因此建議剩余的部隊直接突襲蘭河大營。”

王映雪點點頭，贊嘆道：“此計甚妙。那后來呢？為何……”

七月：“大公子與公子一齊率兵突襲蘭河大營，取得大勝，繳獲大量牛馬、糧食，斬殺俘虜近一萬人。也正因此徹底激怒可汗，可汗下令屠城。”

王映雪：“所以這嘉陵城才變成如今這番模樣！？”接著又問道：“那你家公子為何還是身死塞外？”

七月：“雖然突襲蘭河大營取得勝利，但是大公子所剩的兵力不到三萬，根本無法和可汗對抗。大公子此戰落敗，又丟了嘉陵城，自知無法回京復命，便帶兵出走，投奔三皇子。公子本來就受了重傷，強撐著攻下蘭河，已經是油盡燈枯，回天乏術，便拒絕跟隨大公子去投奔三皇子。”

王映雪：“所以，你就留在蘭河陪著他度過了最后的時日？”

七月點點頭：“公子說自己這一生充滿了遺憾，未能洗刷將軍府的冤屈，未能守住城，未能保護城中百姓。我記得公子走的那天，蘭河城竟然下了雨，公子說他以前在凌云峰遇到過一個仙女，那個仙女要來接他了。”

王映雪震驚：“什么仙女？”

七月無奈地笑了笑，道：“公子那時估計意識已經不清了，應該是說的胡話。我對公子說這世間哪有什么仙女。公子笑了笑，對我說，他見過，就在凌云峰上，那仙女一身白衣，手上停著一只玄鳥，萬千鳥兒在天空盤旋。”

王映雪背過身去，不讓七月看見自己的表情：阿意，你到死還想再見我一面，是嗎？

等到了黎明，王映雪先于七月醒來，收拾了行囊，獨自站在城樓上，眺望遠方。七月醒來后，見王映雪遺世獨立的身影，才想起來昨日一直都是自己在說，都沒問過她的來歷，便走上前，問道：“蘇姑娘，你今日還打算與我一起去祭拜公子嗎？”

王映雪轉過身來：“聽了你家公子的故事，自然是要去的。我隨時可以啟程。”

七月：“蘇姑娘，我都忘記問你，你一個女子，到這嘉陵城做什么？”

王映雪背著琴一邊朝城下走去，一邊道：“我要去蘭河找一個故人，路過嘉陵城而已。”

七月趕忙跟上：“蘇姑娘要找的故人是誰？或許我可以幫忙打聽打聽。”

王映雪想到顧延風的身份特殊，說不定還是張之意的死敵，便搖搖頭謝絕：“不必了，我這故人，我知道他的所在。”

七月也不強求，二人出了城，一路向東，到了一個向南的小坡，周圍草木青青，不遠處還有一條小溪，七月在一塊低矮的石碑前停下。

王映雪看著這石碑上面并無一字，便問道：“為何連名字也不刻？”

七月將腰間的酒壺取下，倒在了石碑前：“公子要求的，不需要刻任何字。”七月在墳頭堆了一抔土，道：“公子，今年不止我來看你，還有蘇姑娘。”

王映雪在石碑旁坐下，將九霄琴取出，放在腿上：“阿意，我來了。”

七月以為自己聽錯了，心想：這蘇姑娘怎么稱公子為阿意？正要問，又聽王映雪道：“當日凌云峰上，你見過我的，今日我來祭拜你，愿你早日魂歸故里。”說罷，彈了一首《歸鄉》。

七月靜靜聽著這悠揚哀婉的琴音，心想：若是公子還活著就好了，原來那日公子見到的仙女是真的。這么想著，目光又落在王映雪的身上，心中感慨萬千。

一曲終了，王映雪告別七月，腦海中關于張之意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洶涌而來：阿意，沒有我的人生是否如你所愿？我希望你可以長命百歲，子孫滿堂，到底，你還是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