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和陳睡就到了云洱市。
沒有提前和司晴打招呼,徑直走到那個鄉村小學門口。隔著殘破的圍墻,我們看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場景。
一個男孩課間休息抓了一只青蟲放在前桌女孩的衣領上。顯然她怕死了,尖叫著把蟲子抖了出來。眼看著眼淚就要出來但是忽然反轉,她突然有一股不服氣不知道哪里來的,把蟲子撿了起來,坐在座位上等著上課鈴響。正好是司晴的課,她在全班同學包括司晴的注視下,捏著那只蟲子,走到那個男生面前把蟲子拍他臉上,用力揉碎了。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想象那個場面,反正當時那個男孩整個人呆滯了。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回頭跟司晴說:“老師我錯了,我自己出去罰站。”司晴那個表情很是微妙,帶著欣賞意味和難掩的笑意,說:“去把手洗干凈哦,然后回來好好聽課。”
我和陳睡坐在教室外的土丘上,透過窗戶看著教室里二十幾個孩子。司晴的背影比記憶中更加消瘦,短發被風吹起,別在耳后依然利落。
她看見我們的時候并不驚訝,只是疲憊地笑盈盈走上來說:“你們早該來的。快隨我去看看圖書館。”
領著我們看完圖書館,她佝僂著身子一臉倦意道歉:“我沒什么錢,招待不了你們,到我那兒?我中午燒幾道云洱菜?”
我倆瘋狂點頭:“多謝款待。”
我們只是裝的活潑,實際上根本笑不出來。心酸地想掉眼淚,怕但凡問一句什么眼淚就剎不住車了。
說完朝她家走,山路崎嶇,我和陳睡互相攙扶,剛邁一步,一抬頭看見她耳后的花白發,和那個辨認不出的蒼老背影,褪色的衣服隨風晃蕩。我們倆一下子泣不成聲地跑上去抱在她兩側。
她似乎很久不習慣如此,下意識推開我們,轉念又環住我倆,笑著問,怎么了啊?
她平靜極了。
直到那幾道云洱菜下肚,我和陳睡的眼淚才風干了。
飯后,我們仨又在村里的山頭并肩而坐,看著正午的太陽,風水草低見牛羊。我們說著說著話,就聽不見司晴的聲音了,一轉頭,她眼神失焦,不知神游多久了。
“有很多無能為力的事情。那種一想到就想低頭躲起來的無能為力。”良久回過神,她頓了頓,像是在理順胸口那口悶氣,接著說:“五個月前,周若的母親跳河走了。她和弟弟被那個不負責任的爹接回家。家里還有個休學的姐姐,十四歲,跟她同父異母。后來,她開始整天抱著一部破舊的二手手機,沉迷其中,成績一落千丈。前幾天聽村里人說,那爹在外地又找了個女人。”
她說著說著胸口抽痛,一手按著心口緩了緩,干脆仰面躺倒在山坡上,望著天說:“小孩十一二歲,逆得很,說什么都聽不進去。可我怎么告訴她,她爸根本不想讓她考大學離開這個家,他巴不得她早點嫁人,好換一筆彩禮。我說什么她都不信。她只覺得現在沒人管,痛快得很。”
她閉著眼,聲音卻一字一句地落在我們心上,像山風刮過干涸的河床,發冷,發疼。
“你知道她是怎么長大的嗎?”司晴開口,聲音低得像從胸腔里擠出來,“她媽剛走的時候,她整整兩天沒說話,第三天就開始學著做飯。沒油了,就兌水炒菜;沒錢了,就帶弟弟去地里撿掉下來的青椒和爛玉米。”
“她爸晚上回來,喝醉了就砸東西,罵她,問她怎么不跟她媽一樣去死。她不吭聲,縮在角落里護著她弟弟睡。”
她頓了頓,抬起頭盯著天:“有次,我去她家家訪。她剛把菜刀藏進背后,臉上還有手印。她跟我說,老師我沒事,他打我不打弟弟。”
她低頭笑了一下,那笑比哭還難看。
“你知道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什么嗎?”司晴冷冷一笑,“她說:‘我媽死了我都不哭,我怕啥?’”
我們誰都說不出話。風吹過山頭,吹不散心口那團沉沉的悶。
司晴的聲音啞了:“我帶她去鎮上,帶她吃肯德基,她說那貴,不愿意花我的錢。只坐公交車兜了一圈。我買了一束向日葵給她,說你看,這花多像你!哈哈...外面的世界很大,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放棄自己。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可回家后又在手機上翻視頻,笑得比誰都開心。”
她喃喃道:“她已經習慣了,甚至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我能做什么呢?”司晴看著我們,“我的力氣很小。”
她說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走吧。”她說,“太陽快落山了。”
我們默默跟上,誰也沒說話。可那句“我媽死了我都不哭,我怕啥”,卻一遍遍地在我腦子里回蕩,像針,扎在心里,拔不出來。
回酒店的車上,陳睡問我:“她力氣很小是什么意思?”
我搖頭,窗外的山路彎彎繞繞,像她說過的那些“走不出去的命”,風吹起塵土拍打在車窗上,像是有人在敲門,卻沒人敢開。
陳睡沉聲說:“村醫說司晴以前和那女孩她爸打過架,結果她手臂被打傷了。說護不住那孩子。”
我嘆了口氣,“她力氣小,不只是說打不過人,更是擋不住那些事,管不了那個家。想幫忙,可就是無能為力。”
車里安靜得只剩風聲和車輪壓碎石子的響聲。
陳睡低頭:“她真的是一個人扛著嗎?”
我苦笑:“她撐著吧,不然早倒了。沒啥大本事,也沒什么后臺,就憑那點力氣,硬撐著不讓事情更壞。”
她那天在操場邊坐著,受傷了還想著孩子們的事。那不是英雄,是活著,是不放棄。
“那我們呢?能幫什么?”陳睡聲音里帶著點無奈。
我愣了一下,心里卻越來越清楚——光說不行,光等不行。
“我想,我們得先從學校開始,”我接著說,努力讓自己聽起來有些底氣,“給孩子們弄個學習小組,找些愿意來的志愿者,哪怕是鎮上的大學生也行,讓他們能有個地方,不被現實推開。”
“還有心理上的支持。”陳睡接上,“光學習不夠,心理,心理問題。得有人愿意聽他們說話,哪怕只是安靜地陪著,哪怕他們什么話都不說。”
我點點頭,手指緊緊扣住座椅的邊緣,“那些孩子,尤其是她們,缺的不是同情,而是被看見,被記得。讓他們知道,外面還有人關心,還有人愿意幫。”
“舉報家暴的渠道呢?”陳睡皺眉,“那些傷害,不能再繼續。”
“得有人撐腰,敢站出來。”我苦笑,“咱們力量太小,想做點事,也得先把村里那些沉默的力量調動起來。”
“司晴會幫忙,她在村里還有些人緣。”陳睡說,“她知道怎么說,怎么做。”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開始聯系鎮上愿意幫忙的志愿者,聯系心理咨詢師,推開那些可能的門。司晴穿梭在村子里,挨家挨戶敲門,慢慢有了回應。
一開始,村民們半信半疑,甚至有人嘲笑我們“城里人白忙活”,但漸漸地,孩子們開始來參加輔導班,學校門口的匿名舉報箱也開始有人投下了寫著傷害和求助的紙條。
某天傍晚,三人并肩坐在村頭的老槐樹下,看著孩子們在夕陽中玩耍,樹影斑駁,陽光溫柔而沉靜。司晴輕聲笑著,眼里卻藏著淚光。
“沒想到,我們還能做出點什么。”她說。
“這才剛開始。”我笑著說。我們并肩看著遠處落山的太陽,陳睡堅定地說,“但我們不會停下。”我們互相注目。
司晴笑得很燦爛,“謝謝,謝謝。”
忽然,她倒在我們面前,臉色如紙。
送到診所,醫生沉默,話出口時,所有希望都破碎——晚期肺癌。
司晴死后的第二年春天。
槐樹依舊立在村口,枝葉繁密,影子斑駁地灑在泥土路上。我們站在她的墳前,墓碑上有些苔蘚斑駁,字跡已經開始模糊。
周若還是那個不安分的女孩,沒考上高中,偶爾來墳前,表情淡漠,沒有愧疚,也沒刻意避開。仿佛司晴在她生命里,是一個無法觸及的名字。
司晴的父母,兩個老人,臉上皺紋更深,眼神空洞,每日坐在石階上,望著遠方山路,等著一個不會再來的身影。
我們沉默著,回憶涌上心頭。那些日日夜夜,司晴用盡力氣撐起的一切。她走得太快,只留下沉甸甸的空白。
風起,帶起幾片槐花瓣。遠處,一輛車緩緩駛來,車窗搖下,一個年輕的支教老師滿臉笑容,眼里有光,仿佛要用自己的溫暖,去填補這片土地的陰影。
此后的十年間,我和陳睡每年都去看望她。看望她的人很少,前兩年有村民,有一年還有個學生,不過墳前總有新鮮的向日葵。偶爾只有一支,我想可能周若偶爾實在沒錢了。
第三年后,墳前再也沒出現過向日葵。后來我跟陳睡忍不住,找了村子里的人打聽,才知道周若離婚一年了,帶著一個半歲的娃娃。
顯然,此后,我們也不太會有交集。
司晴走后的第五年,侯仲賢的一個同事爆火,我看著半熟的面孔正在努力思考在哪見過,直到字幕上一字不差地出現:來自云洱的周若。
微信視頻忽然就進來了,陳睡第一句話:“你也在看電視?”
我倆笑,怎么也想不到,那個當年把青蟲揉碎在男生臉上,怎么也勸不聽的女孩,現在成了炙手可熱的女演員,她火得不可思議。
電視機里,她站在聚光燈下,談吐得體,自信張揚,每句話都像刀鋒,又像宣言。人們說她是新一代的“女力代表”,是話題體質,是收視保障。
但我們知道,在那所有高光之前,她曾是那個被司晴一次次從泥潭里拖出來、被老師護著的,始終沒放棄的學生。
我們對她的關注不多,直到一年后,她的第二部劇橫掃獎項。頒獎現場,她穿著黑裙,高跟鞋踩在舞臺中央,說了許多官方感謝詞,最后忽然頓住。她抬頭望向燈光,拿下話筒,自顧自說了句什么。
當然,當然我和陳睡看得懂:感謝司晴老師。
那天我和陳睡坐在屏幕前,沉默了很久。也是那年春天,墳前重新出現了向日葵。一整束,鮮艷地插在青苔斑駁的墓碑前。風吹過,花瓣輕顫,就像某種遲來的悔意,也像未竟之愛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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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也取下話筒,輕聲問:“周老師,您說的司晴老師是哪位?”
“一個很重要的人。”
“對你很重要?”
“很重要。”她點頭,“但我以前沒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