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后，上江市中心迅捷大廈。

“夏老師，杜杰的論文進展得怎么樣了？”龐穎有些著急地問。

“他底稿都沒有交給我，催了好幾次了?！毕那逵盁o奈地說。

龐穎慫了慫肩膀，身子往前探，像一個不斷膨脹的雪球，籠罩在了夏清影身上，“是這樣的，杜杰英語太差了，沒有辦法獨立完成論文…這又是他的期末論文，要求高篇幅長，他更不可能寫完了…但是完不成對學分影響又很大，要是掛科就更麻煩了…”

龐穎撇了一眼夏清影，見她一言不發，于是接著說：“當然啦，哪怕他寫出一點點呢，以夏老師的能力，肯定能幫他修改到過關為止。但現在的問題是他完全沒法動筆，時間又緊，所以…我們的想法是，你直接寫…反正這門課你一直都在帶他，他網課的視頻你全部都看過，你是最清楚他教授要求的人，所以由你直接寫更省時省力…”

夏清影皺著眉頭說：“那就變成我寫的了，這種論文交上去，他就是學術不端?。　?/p>

龐穎笑了笑，身子往后靠了靠，輕微扭動了一下脖子，以緩解剛才過度前屈的酸痛。她溫和地說：“夏老師，你是一個好老師，但你不知道經營一家公司有多困難。這三年你是親眼看到的，學生越來越少，杜杰是我們的老學生，一直都很信任我們。我們給他寫好了論文，再教他這篇文章是怎么寫的，讓他直接學習你寫的文章，也是一種教法…只要你文獻引用符合規范，沒有抄襲，那就是一篇好論文！”

“我知道機構困難，可是這樣做會毀了學生…”夏清影已經無力辯駁，也無法辯駁，這不是她的性格。但在這兩年這種蕭條就業環境下，她也失了底氣，底線也越降越低，這讓她的生理和心理狀況急劇惡化，進入了一個惡性循環。

“我不認為是這樣，我們相當于給他搭建了一座橋梁，讓他獲得要求的學分，順利畢業，這也是功德無量的一件事。再說了，他這門課，你也算他半個老師，你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掛科？我們不幫寫，他也會找別人，這兩年代寫論文的事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

龐穎說完，從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大盒樂高，遞到夏清影的面前，“雙十一做活動，多買了幾盒，這盒是海島主題的，很適合你…思想要放開，眼光要放得長遠一點，沒有什么是一塵不變的…”

夏清影無奈地笑了一下，拿起了那盒樂高，回到了自己的教室。她癱坐在椅子上，心中十分焦躁。

當年在英國讀完碩士之后，她成為了一名翻譯。她在英國工作了幾年，漸漸過渡成了一名自由譯者。三年前，她回國了，依然還是以自由職業為主。她在上江和孟舒悅合租，除了做翻譯，還兼職培訓機構的英語課程和學科課程。當時很多留學生滯留在了國內上網課，她就開始和一些機構合作，給一些程度比較差的學生輔導文科類的大學課程。一開始只是輔導協助，讓她體驗了一次當大學老師的感覺，日子過得也算舒心。但是后來卻開始直接為學生代筆寫論文。她一開始是拒絕的，但隨著出行的限制和翻譯工作的減少，她不得不妥協了…她討厭這樣的自己，但也無可奈何。她也想過找一個全職工作安穩生活，但十幾年的自由職業讓她無法適應全職工作的條條框框，只好繼續在自由職業的圈子里繼續掙扎。

前兩天和大學舍友聊天，聽孟舒悅說，雖然產業全面復蘇，但他們公司出臺了很多奇葩的規定，大有逼人主動辭職的意思，以前有的節假日紅包都沒了，甚至最近想讓大家每周多工作一天，但沒有加班費。李瑤說他們公司倒是沒有什么變化，就是自己生了二胎之后，碰觸到了職場天花板，經過幾輪抗爭都敗下陣了，往上爬的心思也沒有了，只想正常上下班，回家陪小孩。張慧畢業后進了一家合資公司，認識了現在的老公，后來二人雙雙辭職創業，一開始還不錯，但這幾年生意也不好，張慧在準備復出找工作…

大家都活得不容易，每次聊天都互相鼓勵著，“能有份工作已經不錯了，再等等吧…”

華燈初上，夏清影走在寒冷又熱鬧的大街上，看著身邊匆匆走過的一波又一波的上班族，她覺得自己好像行走在一片肉粉色的森林中。周圍的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冷，自己就像一個異類，無意中闖了進來。她走了沒多久，突然發現周圍的人都停了下來，對著她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還為人師表呢，呸！”

“連自己的道德都有問題，還配當老師？”

“一邊兒待著去吧，別誤人子弟了！”

夏清影慌了起來，她撥開周圍的人群，急急地往前沖去。肉粉色的樹木在她眼前迅速后退，變成了模糊不清的幻影…

恍恍惚惚，她回到了家。她摸了摸口袋，沒有帶鑰匙，于是她按了門鈴。

“誰??？”門打開了，孟舒悅看著靠在門旁邊的夏清影，問：“又沒帶鑰匙？”

夏清影點了點頭，垂著頭走進了家。

“先去洗手吧，我剛才下班買了點燒臘，再炒點青菜，很快就好?！?/p>

“嗯…”

夏清影拖著沉重的步伐往房間走，她覺得雙腿好像被什么東西綁住了，腦袋也好像灌滿了水泥，抬不起來。

孟舒悅見她情況不對，于是走過去問：“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孟舒悅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說：“好燙，你發燒了，趕緊去房間躺著，我給你拿布洛芬…”說完便扶著夏清影去了房間，幫她脫了外套和褲子，讓她躺下，幫她蓋好了被子。接著，她趕緊從藥箱里拿出了布洛芬，接了溫水，讓夏清影吃下…

夏清影就這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朦朧中，她來到了一片海灘。就在那堆礁石后面，那個似曾相識的淺灘，一個女孩子穿著衣服在里面愜意地仰泳。她走過去，叫道：“喂！你不冷嗎？”

那個女孩抬起頭，雙手劃著水，笑著說：“挺暖的，你要不要下來試試？”

夏清影覺得身上發冷，她緊了緊衣服，搖了搖頭，“不了，那么冷的天在海里游泳會感冒的?！?/p>

那個女孩笑了笑，一俯身，又進了水里。

這時從遠處跑來了一個男生，他手拿著浴巾，著急地說：“還不快上來，等下著涼了！”

那個女孩立刻起身，嬌羞地笑著，被男孩裹在了浴巾里，兩人說說笑笑地走了。

夏清影看著那個淺灘，水面光影晃動，她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發現自己來到運動場，幾個學生正在跑步。在海邊看到的那對男女又再次出現了。他們肩并肩跑著步，男孩盡量放慢腳步去跟隨女孩的速度。他邊跑邊指導女孩的跑步姿勢，引導她正確呼吸。旁邊跑過了幾個同學，他們都在給那個女孩加油。女孩跑得氣喘吁吁，但卻備受鼓舞，堅持著，努力著，沒有停下來。

好不容易跑完了，夏清影上前問道：“跑得那么辛苦為什么還要跑？”

那個女孩擦著汗笑道：“跑的時候辛苦，跑完以后很暢爽，你要不要試試？”

夏清影感覺天氣變熱了，她擦了擦汗，說：“不用了，我已經很多年沒跑步了?！?/p>

“那就跑起來，心情會好很多…”

夏清影正想說點什么，女孩身邊的男孩遞給了她一瓶水，溫柔地說：“今天跑得不錯，我就說你可以的。”

女孩白了他一眼，臉上卻拂過了一絲春風。

夏清影突然有些恍惚，這兩個場景為何如此熟悉？那個男生，好像一個人，是誰呢？那個女生，也好像一個人，但怎么都想不起來像誰…

等等，這是…她突然鼻子發酸，眼淚奪眶而出。她想繼續跟他們說話，但他們卻消失了…運動場漸漸扭曲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宮，她在迷宮里奔跑著，哭喊著。迷宮像是一個活物，不停地變化著隔間的大小形狀。突然，她一腳踩空，掉進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