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里,冬早盯著搶救室的燈牌大約幾分鐘,浩宇沒有看見她眨眼,還是說他遺漏了。她有一種柏悅平靜時的冷漠,還是說女人都是相似的。他手心冒汗,濕漉漉,試圖找紙巾擦去,但袖口沾到的血跡怎么清理,哦不,褲子上也染色了,膝蓋,渾身多多少少沾點兒……
他有點不明所以地游蕩在醫(yī)院走廊里,不是要去洗手間嗎?怎么回事,走到哪兒。你說,在一樓跳一跳,樓下的太平間會有震感嗎?如果地震了,醫(yī)院的大樓塌下,我們會和太平間的遺體混為一談地掩埋在地平線之下么……
***
浩宇被噩夢驚醒,起來一看才五點,下午五點。
這個午覺睡得很不安適,這兩三個鐘頭還不如打打游戲,可天曉得他就是困了,得睡覺。如今起身真切地餓了,得吃飯。
冰箱里還剩下冬早之前帶來給他們的東西,都用分裝盒貼標(biāo)簽配好。冬早從留學(xué)時候就開始這樣做,每次準(zhǔn)備小菜準(zhǔn)備便當(dāng)都是按分量裝不同規(guī)格的盒子,側(cè)面貼標(biāo)寫里面的內(nèi)容,這樣一打開冰箱就能清晰讀到每一盒都是什么東西,省去幾秒鐘翻找的時間。
“你晚上吃啥?”
齊行突然從背后傳出聲音浩宇一回頭,淡淡地被嚇到一記。
“你這個點怎么在家。”浩宇瞬間回歸平靜的語氣,淡淡的。
“本來晚上要出去吃飯,現(xiàn)在有變不去了。”齊行躺在沙發(fā)上傻樂擺弄手機,“你要下面條嗎?”
“我是想要不煮面得了,但你不是不愛吃面嗎?”浩宇心不在焉地翻找合適的配料,都是冬早做的面澆頭小菜。
“偶爾也是吃的啦,換換口味。”齊行這幾個字蹦出來的口音有種莫名其妙的發(fā)嗲,浩宇感到耳朵一絲絲不適,應(yīng)該是發(fā)癲了。
“要吃什么菜我加熱。”浩宇哼哧哼哧拿起最大的煮鍋,兩男的得要這水量。
“我外賣點個菜吧。”齊行滑動屏幕的手指頓了頓。
話說到這兒,屋內(nèi)的安靜讓浩宇僵住的脖子轉(zhuǎn)了個方向,沖著幾米開外的沙發(fā)。
“冰箱里這么多菜還沒吃完,不是你風(fēng)格。”他試圖整理話術(shù),“發(fā)邪財了?平時這么摳搜能省能薅絕不多花的人,家里擺著一堆菜還點外賣。那你還不如把主食都點了我不煮你那份面了。”
“哎呀我就不想吃冰箱里那些我換換口味唉……”齊行翻騰起身,晃蕩著腿坐到餐桌前,有些不耐煩地抿抿嘴,浩宇自知問了也是廢話,便不管齊行了,自己拿了盒菜放進微波爐。
水燒開的聲音,咕咕咕,當(dāng)冬早聊八卦聊日常上頭的時候講話語速變快,她和齊行說個沒完的高興時,浩宇在不遠處作為非官方聽眾,不帶耳朵聽到就像這樣,嘰嘰咕咕,吧啦啦卟嚕嚕。
女孩子理應(yīng)是可愛的生物,不論年齡,不問性格,都是可愛的。不管別人眼中的柏悅?cè)绾胃呃洌还芎朴畹南⒂袥]有被已讀處理,浩宇覺得她還是可愛的。在偶爾幾次表露出的生氣,她試圖掩蓋情緒的時候,其實也很明顯她生氣了,但她不說,這樣悶悶的小氣包。
又好久沒和柏悅聯(lián)系了,“又”。
面下鍋里又一次煮沸,水呈沸騰的白沫跳脫出鍋的包容范圍。齊行從浩宇身后發(fā)出一聲下意識的“嘖”。浩宇瞬間覺得好煩這個人,換你煮面不知道要再溢出來多少。
“面太多了。”浩宇還是給自己找了個所謂的臺階,該死,不是故意的解釋什么。
浩宇給齊行盛了一碗,剩下自己對著鍋吃,微波爐加熱過的小炒肉蓋在面上。
齊行等到外賣的燒臘送來,還挺快,面還沒糊。浩宇吃得很慢所以還沒吃完,他邊吃邊劃拉平板看游戲視頻。
“誒你和柏悅怎么樣了?”
吃到一半齊行沒頭沒尾突然問。
浩宇被他整笑了,不是哥們你這也太唐突了。
不是哥們你怎么問這個。
“沒聯(lián)系。”千言萬語化作三個字。
“你還喜歡她嗎?”齊行突然興奮,他一興奮就抖腿,很期待似得。
浩宇看著他這副賤樣是真的有點想笑,哭笑不得的想笑。他怎么表達呢,最近確實會想到柏悅,但也不是多想,就是時間過去太久了,不知道從何想起。
“我倒是問問你,你在干嘛最近,突然想到柏悅。不是,你和她最近聯(lián)系了?”
“我這不是看你追過人家沒成功,我在想我這邊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嘛。”齊行繼續(xù)保持剛才的動作,浩宇踩了他一腳。
“有話直說。”
“哎呀,”齊行這人就這樣,一有事不方便說就嘰嘰歪歪,“我就是感覺吳侃和柏悅就我了解下來性格有點像嘛……”
“你少來這種亂七八糟的。你現(xiàn)在到底想干嘛?分手就分手你不合適就不合適你和人說清楚。”浩宇受不了這玩意兒三觀,“如果不喜歡了沒感覺了,冬早哪里讓你這么覺得的,你思考一下想清楚。”
齊行不抖腿了。他放下了筷子,雙臂抱胸,往椅背一靠,好了,是在動用不太充裕的腦細胞了。
浩宇猜到了,他是動真格了。
大約摸一分多鐘,齊行的身板從椅背上彈回原位,俯到桌前慷慨激昂的發(fā)表自己的奇葩言論起來。
“比如說,章冬早就是很……你看她動不動神經(jīng)質(zhì)一下,這個很抽象啊,你不覺得她這么起起伏伏的很不穩(wěn)定啊瘋了。還有啊,她現(xiàn)在在這個地方做什么畫畫老師,她有這個時間干嘛不去找找別的工作做這個又沒多少錢。”
“她那個機構(gòu)學(xué)費很貴的好伐。”浩宇嘀咕道,“不過發(fā)發(fā)神經(jīng)這個……確實是你說的也對……”
“那她這個又沒什么前途,而且每次和她講這種問題她都是聽不進去的,你看她這么固執(zhí),ohno她真的超——固執(zhí)的。”齊行特地延長音“超——”級長。
大約摸又過去了半個小時,齊行滔滔不絕地數(shù)落冬早的各種性格問題大大小小事件他都記得,好似細節(jié)都摳出來了。浩宇不禁覺得替冬早感到恐怖,有那么一點。一個想和你分手的家伙,不知道是添油加醋了還是真的記得那些事情的每一環(huán)細節(jié),然后作為你的弊病一個個羅列在感情關(guān)系的外人面前。從前冬早想要構(gòu)建的藝術(shù)人生和一餐一飯的手藝齊行又不是沒出去嘚瑟過,如今都是她“沒前途格局小情緒不穩(wěn)定執(zhí)拗”的論證舉例。
半晌,齊行叭叭叭完,對浩宇說:
“這事兒你先別告訴冬早,我不知道怎么說分手,別到時候她把我當(dāng)壞人。”
“可你逃跑嗎?”
“我就這么不理她時間久了不就自動分了嗎?”
“你這學(xué)工科的分手還自動化啊。”
“走一步看一步啊,我現(xiàn)在真沒想好怎么說,以她的性格,我不得被公開處刑罵死啊。算了算了,我再想想。”齊行擺擺手,繼續(xù)吃面了。
浩宇看著這個瞬間從剛才話題抽離的半人半鬼,摳起指甲邊的死皮。晚上六點半了,外面天黑了,已經(jīng)不是夏天了。
浩宇的死皮沒撕下來,現(xiàn)在是要去拿指甲鉗還是把剩下最后的面先吃完,他開始糾結(jié)。兩邊都耽誤不得,死皮讓他的強迫癥造作心煩,面條最后一口留著等會兒就涼透透的也沒了興致。
要評估兩頭孰輕孰重,面條涼了不好吃不想吃不吃了,浪費掉零點幾塊錢,嗯,這是經(jīng)濟問題,這頭更重要。
“哦房東說可能要漲租金。”齊行低頭吃面隨口說道。
“那你交完給我看下賬單再轉(zhuǎn)你我那份,好吧。”
晚上六點半,冬早在門口壓著嗓子嘆了口氣,安靜了就轉(zhuǎn)身進了電梯。沒有敲門。
***
晚上十一點,齊行正在電腦前心不在焉地看文獻,手機突然亮了。章冬早。
“你來一下我家這邊的清吧,給你的補品寄到我家了,拿給你。”
齊行心虛地冷笑一聲,明明屋里沒別人,他還是略顯局促地撓了撓眉頭。
又過了十來分鐘,他嘆了口氣,起身換衣。
外面飄起了毛毛雨,齊行走出公寓樓前沒意識到,一頭扎進夜里才意識到頭頂?shù)某睗瘢环潦拢€是想罵一句煩人的玩意兒。
冬早在約定的酒吧門口,手里提著紙袋,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打了傘,雖然路上沒幾個打傘的人,她這番小題大做有些許突兀,但不妨事。
雨沒有下大,繼續(xù)保持剛才的稀疏松弛。
街燈不算亮,七零八落的幾桿路燈黃暈的光線被路邊的樹枝杈遮得嚴實,冬早望向齊行家大致的方向,每次來回她都是走這條路,他送她回家的話,也都是這條路。這條短短的一刻鐘路程,走出一種無聊的意境。
然后周圍就熱鬧起來了,人多了起來,這條路比尋常擁擠得多,實在離譜的人群擠兌。車燈大亮,笛聲狂躁,人群包裹住她理應(yīng)看到的東西。她站在原地不動,任憑這一切在眼底演化,來的那幾輛車,車燈旋轉(zhuǎn)著切換紅藍光圈盤起來刺激路人的眼睛,后面還有什么聲音,什么車。
“該消失的人,是誰。”
冬早笑了一聲,默念。
***
浩宇呆坐在醫(yī)院走廊的塑料長椅上。
這個場景今天第二次見了,上一次好像不是現(xiàn)實。
冬早雙手抱胸站在不遠處,她身上沾了一些血漬,手里的血應(yīng)該擦干凈了,他也不確定。
晚上十一點半,在他家不遠處的街道,一起拐彎車輛司機酒駕沒留神引發(fā)的車禍,死者男,二十四歲。齊行。
冬早冷靜得令浩宇害怕。這是男朋友的死,他能明白感情淡了所有事情都抽絲剝繭地消退些許情緒,但這是他的死,為什么這么平靜。
浩宇一時間還不能接受這個局面,齊行死了,也就是五個多小時前兩人還坐在一起吃晚飯,家里還有齊行弄臟的桌子沒擦,他就這么死了,一輛酒駕的車,就升天了。
“叫他家人來吧,這些事情我們沒義務(wù)辦。”
冬早看了眼手表,轉(zhuǎn)過去對浩宇說道。
“還有,他的手機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嗯?”浩宇沒反應(yīng)過來。
“我還沒看過他的手機,一次都沒。”
浩宇遲疑地伸出手,在上救護車前撿到的齊行的手機。
冬早一把拿過,但她并沒有解鎖,而是緊緊握在手里,用質(zhì)問的語氣回道:
“你什么都知道。”
浩宇一時間嘴好像被冰涼的醫(yī)院空氣封印了。
“男人果然會站在男人的角度看問題。”冬早冷笑一聲,“甚至沒有三觀。”
浩宇還是不說話。
“吳侃是誰。”
吳侃是誰。
“吳侃?”浩宇反問的時候有點心虛的意思。
“你別裝傻。”冬早看他的表情什么都明白了,“齊行和我這些天沒聯(lián)系,那些空余時間都在她身上吧。”
“不是不是你被誤會我沒有。”浩宇這才反應(yīng)過來解釋,“不是,我沒有阻止你,誒不,我只是,哎我不管齊行他事情……啊該死!”
浩宇的手心冒汗,擦拭弄濕了T恤的衣角。
“吳侃,這個名字我早就聽過看過了,我沒看過齊行的手機,但我無數(shù)次翻閱他的社交平臺,他不會就這么喜歡給一個動不動曬長美甲曬奢侈品的女生點贊吧。”冬早的冷靜在此刻一攻即破,“我的手上,你看看我的手,我除了一塊戴了很多年的手表我一個裝飾都沒有,為什么?你知道,齊——行——齊行不喜歡!我沒有試圖取悅誰,更何況是哪個男人,嚯,取悅?但你要知道,每一回,我要是戴了好看的首飾,我不做美甲么我涂個指甲油,齊行的臉色好像我欠他錢了還試圖裝和氣的諷刺,哦不好意思我從不花他的錢,我和他AA制,精算到每一支麥當(dāng)勞甜筒的錢和他分攤。他看向美甲店奢侈品店里的女人就仿佛看到了‘不檢點’三個字,可怕的玻璃心啊,碎一地會扎人,我不想去撿他稀碎的玻璃渣,他會指責(zé)我為什么不親手去撿他的自尊,他的碎玻璃心要女人扎破手的血去揉和起來。你覺得他天天點贊吳侃的小紅書ins這是什么意思,嘲諷嗎?他是有多少氣要這么發(fā)泄啊。他說柏悅大學(xué)就背Longchamp包說明亂花錢?那好,吳侃的小紅書里,她的日常穿搭請問,Longchamp怎么了?嗯?真諷刺啊,換個人什么都沒事兒了。”
浩宇呆坐在長椅上,眼前的冬早已經(jīng)不把他當(dāng)朋友了,很顯然。浩宇看著醫(yī)院走廊盡頭逐漸匯聚到一處的影像,透視效果的輔助線是墻和天花板的邊框。齊行死了。剛才死的。
***
凌晨三點多鐘,冬早進門,沒開燈,關(guān)上門坐在地板上。
今天本來要拿去他家給他的甜面包還在餐桌上,冬早沒過去,保持一進門的姿勢,坐在這一片黑壓壓的小屋子,原來客廳也不大。
“我男朋友死了。”
她說道。
“他人間蒸發(fā)了。”
“他不要我?草。”
“他活該死了。”
……
“媽的!”
手機計劃簿提示,今天上午十點,試講。
冬早瞬間清醒,這是藝考培訓(xùn)的崗位面試,爭取好久的機會。
冬早這才起身,去洗手間洗了把臉,看著鏡子里那張冷臉,鼻子抽回一口氣。擦干凈臉上的水漬,走回到客廳。剛才為了走去洗臉而開的一點小頂燈,她骨骼感的輪廓被晦暗的燈光敷衍地勾勒著,黑夜里看不清她的眼瞳色,今天的太陽過不了兩小時就會升起。再次回到白天。
八點整,早晨,睡了沒幾個小時冬早起床了,洗漱,喝咖啡,化妝,穿衣服,出門,通勤,打卡,最后準(zhǔn)備一下,開講,專注,下課,面試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表情很友好,沒有皺眉,還行,不管了。
下班,回家,關(guān)門,開燈。
一天過去了。
冬早卸妝的時候忘了用油性強的卸妝液,只是隨手擼了一把洗面奶,卸不干凈,睫毛膏的殘余黑乎乎地黏在眼下,這才意識到步驟錯了,重來。
卸妝洗臉時間花得比尋常多了,好煩。
餓不餓,有點,今天白天幾乎沒吃。
桌上還有一盒面包,甜甜圈,巧克力味的,是昨天買的,本不該還在這兒的。
冬早說過不愛吃巧克力,但他最愛。
打開包裝,用叉子小心試探著除下一塊,含進嘴里。齁甜的巧克力奶油味兒覆蓋了所有味蕾。冬早忍不住皺起眉頭,從來不愛吃巧克力味的東西。放隔夜的甜點滲出的油在盒子內(nèi)壁染上幾塊半透明的亮斑。
冬早不禁覺得反胃,但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抓起甜甜圈,掰成兩半,大口填充進自己的口腔。別扭地咀嚼這用過剩的糖油混合掩飾干巴內(nèi)核的垃圾。艱難地吞咽,吃下一塊又一塊。她夾在耳后的頭發(fā)絲散開了,顧不上洗干凈手就直接擼了一把額頭和側(cè)臉,手上的油沾到臉上,糊了眼睛。
“該死!”
冬早大聲咒罵著,坐在地上,此刻的狼狽是她未來回憶起會無地自容的。
“該死。”
“都給我死好了,死死死。”
她想喝口水順順卡在嗓子眼齁甜的糖油混合物,一抄手是最大號的那只馬克杯。
齊行在她家用的那只。
齁甜的反胃瞬間涌了上來,她一激靈地一個彎腰,幸好吃下去的都是碳水干巴巴的卡在那兒止住了想吐的刺激。
真是可笑啊。冬早看向那只杯子。
甩手的時候,順便把它打碎了,摔個稀巴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