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走出會議室后，眉頭緊鎖，徑直在林夏旁邊的座位上就坐。她敲鍵盤的力度似乎比平時更猛，時不時發出一聲嘆息。每天，她都得忙于應付各種繁瑣的行政事務——不僅要處理各位高管的不斷要求，還要隨時應付那位夜夜不休、隨時電話催促工作的上司。即便她平日里性格外向、樂觀堅韌，也常因接踵而來的難題在公寓里大喊大叫、抓狂崩潰。然而，今天在辦公室如此明顯地流露情緒，還是頭一回。終于，在陳安那一臉“活不下去了”的神情中，林夏敏銳地捕捉到了她急需傾訴的信號。

“你咋啦？”林夏輕聲問道。

陳安猶豫了片刻，四下環顧——眼看已是下班時分，周圍無人打擾，她才放心開口：“我前幾天不是一直在跟Leo討論去N國出差的安排嗎？”

Leo是邱歌遠的得力助手，國內時便擔任他副手，負責管理部分重要業務。后來邱歌遠接手S國業務時，Leo也隨之調任。出差前，我們還聽說老板把N國的業務交給了他，當時大家都感嘆：‘真是個小邱歌遠！’不過湊巧的是，她們出差時Leo已經先行回國。邱歌遠解釋說，是因為他的女朋友在國內急需他回去一趟。考慮到Leo也在S國呆了大半年，這樣的異地戀問題其實不難理解。

“對啊，咋啦？他要求多嗎？別管他。”林夏沒想那么多，隨口安慰著陳安。邊說邊回憶起與Leo對接時，他那一副高學歷、家境優渥、從入職起便一路順風順水、偶爾還擺架子但還算很講理的形象。

陳安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神秘：“哎呀，他那邊似乎有變化，好像不去了。而且他通知我行程取消的同時，我這邊又接到了通知，要幫Nic安排去N國的出差。你懂吧？”

Nic是另一位業務高管，與邱歌遠級別相同，手上也管著兩個國家的業務。

聽到這里，林夏心里一沉，顯然這幾天發生了些不尋常的事。她回想起下午去洗手間時，正巧瞥見Olivia與邱歌遠在走廊低語，后者的神情分外嚴肅。“明白了，你先忙吧。”林夏簡短答道。

她順手拿起手機，發微信詢問Joey：“Leo怎么了？”

Joey秒回：“嗯，昨晚半夜老板發消息給我，說讓Nic接管N國的業務，其他沒多說，我還在找Lucy了解。”

Lucy是業務部門的HRBP最高負責人，任何人事變動她肯定了如指掌。此刻，這個變動在總部估計會引起不少議論。

此時，林夏看到邱歌遠依舊神色平靜地在辦公室走動，不時找人討論業務進展。

“我今晚恐怕又得通宵加班了，我老板又瘋狂發消息來了。”陳安說著，猛灌下一大口水，語氣中滿是煩躁，隨即抓起電腦匆匆離去，不知奔向何處。

到了晚上八點左右，林夏正等著Joey下課一起去吃飯。下午她就在三個女生的群里提議下班后去吃川菜，陳安料到自己加班，便只能遺憾地缺席。就在這時，附近傳來邱歌遠的聲音：“要我說，你也是活該，我之前都給你鋪好路了，你這真的是……”

林夏抬頭一看，只見邱歌遠邊打著電話邊走進工位附近的靜音艙，過會兒又悄然出現在零食區，拿起一包餅干，看來那通電話還得聊很久。

近期區域業務負責人崗位短時間內突然變動，就連集團招聘負責人Joey也還未弄清細節，背后緣由似乎不簡單。林夏不由得擔心，這次Leo的變化是否會對他的直屬上司邱歌遠產生影響。畢竟Leo是一手由邱歌遠培養起來的，如果沒有邱歌遠在資源上的扶持，即便他天賦出眾，憑現有資歷也很難獨當一面管理一個國家的業務。而若老板收回對他的信任，恐怕正是犯了什么大錯。

“林夏，我上完課了，走吧。”

Joey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一邊把電腦裝進她那只藍色的大號羅意威托特包里，一邊招呼角落里的林夏。

林夏整理好東西，特意走過靠近邱歌遠的那條走道，若無其事地對Joey說道：“好餓啊，趕緊去吃飯吧。”

邱歌遠正對著電腦看資料，聽她這么一說，便回頭問道：“你們打算去哪兒吃？”通常他這么問，就是希望大家能一起去。

林夏猶豫了片刻，想要邀請他一起去，卻發現最近Joey似乎并大愿意跟邱歌遠一起吃飯。此前幾次中午、晚上，他都曾在兩人旁邊徘徊，想請客吃飯，結果總被Joey婉拒。

“有一家川菜館我想去試試，林夏，走吧。”Joey簡單地回應，似乎并未打算邀請他的意思。

走到大堂門口準備打車時，林夏還是不死心：“就咱們兩個吃飯，怕點不了太多菜呀。”

“陳安今晚加班啊，否則我本來是喊上她了。”Joey回道。她根本不知道林夏此刻的心思。

“我看邱總還在加班，要不要也叫上他？”林夏試探地說道，“而且主要我是想打聽一下Leo的情況，看看他吃飯時是否會透露點內幕。”她急中生智，為自己找了個再正當不過的理由。

Joey眼珠一轉，顯然也覺得有必要。于是，林夏見她拿起手機，通過微信發了個定位給邱歌遠，問道：“來不來？”

很快，邱歌遠爽快地回復：“來，你們先去，等我20分鐘。”

Joey選擇的這家川菜館人氣火爆，室內十幾張桌子幾乎坐滿。她們只好落座在門口靠近路邊的角落，好在這里鬧中取靜，氛圍格外舒適。Joey興致勃勃地點了七八道菜：麻婆豆腐、水煮肉片、夫妻肺片、魚香肉絲、香辣蝦，還有一大盤三鮮水餃。林夏此刻也真覺得餓了，夏夜的微風讓人心曠神怡，她順手把頭發扎起，心中滿溢的喜悅掩飾不住，每隔幾秒就拿起手機看一眼時間，等待著邱歌遠的到來。

“菜點得也太多了吧，會不會點太多啦？”林夏看到一道道大菜陸續上桌，不由輕聲問道。

Joey笑著答道：“沒事兒，不是還有邱歌遠嗎？或者要不要問問陳安看她稍后會不會來？”

林夏連忙擺手：“還是別了吧，等會兒聊到Leo的事情，怕太多人知道了不太好。”

心大的Joey便沒再堅持邀請陳安。其實，林夏之所以這么擔心，是因為跟陳安同住一段時間，她已覺察到她有時八卦得有些過火，經常在不該公開的場合泄露內部信息。況且她已有些日子沒跟邱歌遠同桌吃飯了，今晚特意有意攔住Joey的計劃。

不久，邱歌遠準時到達。他先將背包隨手搭在Joey旁的椅子上，然后坐到林夏身邊。“哎，我好餓，看到這么多菜真是太好了。”他說著，拿起筷子夾了幾只餃子便大口吃了起來。林夏見狀，便遞給他一小碟醋。

“今天算我請客，多吃點。”Joey笑道。

“不不不，我來請。”邱歌遠笑著回道，“我怎么感覺這一周都沒請你們吃飯？哦，都忙著展會了。”

林夏看著他低頭彎腰狼吞虎咽的樣子，開口打趣道：“看來邱總是真的餓了。”

他微微低頭，夾起一塊夫妻肺片，羞澀地笑了笑：“嗯嗯。”

Joey見氣氛漸漸活躍，便直奔今晚最關心的話題：“Leo怎么樣了？”

“估計得離職。”邱歌遠神情平淡，接著說道，“我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去向老板認錯，然后降薪50%，甚至就算不領錢，也得跟老板保證做出點成績來。”

林夏瞥見坐在對面Joey驚訝的目光，后者連忙問道：“他到底做了什么，惹得老板這么生氣？”

邱歌遠反問：“Olivia跟你說什么了嗎？”

“她沒說什么，就在昨天半夜發微信通知我，說Nick接管新區域，Leo還要再考慮一下。我就沒多問，問了Lucy，她只說還要跟老板再對對。”Joey簡短的把她知道的情況講了一遍。

林夏靜靜地聽著，不敢插話，但越聽心里越沉重，不由放下筷子，胃口也似乎消失了一半。

邱歌遠側過頭看了她一眼，恨鐵不成鋼地對Joey傾訴：“Leo這次真是活該。前天下午他在跟老板匯報N國業務規劃時，東一瓢西一瓢亂說，前言不搭后語，當場就被老板懟了。會后，老板越想越氣，半夜連發了十幾封郵件痛罵他，還抄送了不少人，包括我。”

Joey無奈嘆氣：“那就難怪了，老板估計新舊賬一并算了，再也沒有耐心等他了。這下他真是完蛋了。”

“是啊，郵件里老板還列舉了他入職公司這五年來搞砸了多少項目，到現在一點進步都沒有。”邱歌遠說這話時竟還能苦笑，“你看，從我接手業務開始就帶著他，他平時還總愛擺出‘他是我的副總’的架勢，真是自以為是。所以我對他說，我保不了你了，自己去找老板認錯吧。”

林夏看著他時不時朝自己投來的目光，便半附和半感嘆：“Leo確實被寵壞了。”

“就是被寵壞了。”邱歌遠對她笑道，“不過你也知道，我們這種業務負責人的位置本就很危險，說不定哪天我也會被淘汰。你們要是一有風聲，麻煩提前告訴我，我好有個準備。”

這話真真假假，令林夏摸不著頭腦，只得苦笑回應：“什么啊。”

情商一向頗高的Joey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邱總謙虛了，少了你可不行哦。”

他隨即開始滔滔不絕地回憶自己當初是如何被Joey挖到公司的，講述這三年間的奇遇，以及對老板知遇之恩的感激——即便外面有再高的職位offer，他也不敢辜負老板的信任。那些場面話林夏以前在飯局上早聽得耳熟，如今再聽也索然無味，她的思緒漸漸飄遠，腦海中只剩下Leo的事情。

“……有些人注定只會出現在你生命的某個節點，陪你走不了太遠。”

就在大家聊得正歡時，邱歌遠忽然換了話題：“就像我離婚一樣。”

這句話把林夏中發呆中拉了回來，她愣了一會兒。雖然林夏早已從零碎的信息中猜到邱歌遠可能離婚，但這一刻聽他親口說出來，仍讓她不免感到意外與難過，心里涌起一絲說不出的情緒。

片刻沉默后，他似乎又恢復了輕松的神態，對Joey說道：“所以你趕緊給我介紹對象，最好是中國G城本地的。”

Joey淡淡回問：“你之前不是說要把她追回來嗎？”

林夏瞥了他一眼，心想看來他們倆對這段往事心知肚明。

此時，林夏忽然覺得自己對邱歌遠了解得實在太少，或許之前自以為熟悉的，只不過局限于工作層面。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苦澀了起來。

“還有，你那小孩怎么辦？不是打算把他接過來嗎？”

“判給他媽媽了，她現在就拿這借口要錢。”

“也是，你的小孩太小了，一般都是跟媽媽的。”

回到公寓后，林夏見陳安還未歸家，想必還在公司加班。趁此機會，她找了個時機向Joey詢問邱歌遠離婚的緣由。Joey向來信任她，便大致講了講情況。

原來，離婚并非因什么稀奇原因，而是因為兩人因長期聚少離多逐漸生出了隔閡。最初，邱歌遠和他妻子曾在國外一同工作，有了孩子后便將孩子托付給國內的父母照看；后因工作原因男方回國，而女方仍留在國外，感情漸生裂痕。即便女方后來回國，也難以彌補那段隔閡，常常是兩天小吵三天大吵。最終，在邱歌遠接管公司核心業務的第一年，他們正式分居，還打起了離婚官司，這官司一打就是一年多。

至于具體問題出在哪里，這種涉及隱私的細節，Joey或許是知道不多，或許是不愿多說，總之，她并沒有講得太詳細。但今晚接收到的信息量，足以讓林夏輾轉反側，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