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走了,不過,被擄走的。
當我坐在豪華的馬車內,掀開轎簾看著熙熙攘攘的街市時,還是不可置信,我竟然真的將哥藺拋在了身后。
彼時,若我心中不愿,狗君必然不會遂了甄長貴的意,若他出手阻攔,甄長貴一介凡人,又怎么能是他的對手呢?
可我,在甄長貴的手伸向我時,我還是心動了。
我不知道哥藺以后會怎樣,我只知道,我已經暫時地遠離了那座黃金堆砌的牢籠。
甄長貴陰陽怪氣道:“怎么,這就舍不得了?”
我挑了挑眉梢,放下轎簾。
摸了摸懷中的洛天書,還好,底氣尚在。
“怎么,太師您這是終于憋不住了?說吧,你打算對孤怎么樣?”
“我……”
“讓孤猜猜看,殺了孤不太可能,否則走出盛京你就應該殺了我。難不成,太師真的要輕薄孤?”
“你!”
“怎么,太師連一國之君敢撩,太廟都敢燒,卻不敢對孤動手嗎?真是又菜又愛玩!太師您以為您與那賤民時硯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嗎?”
甄長貴暴跳如雷,氣急敗壞地吼道:“閉嘴!你給我閉嘴!”
“可惜,孤只知昔日伯牙因子期身亡而摔琴,從不曾聽說伯牙將子期送人!”
“嘩!”
一把長刀橫在我的脖頸,我聰明地閉嘴了,倒不是怕他,只是如今馬車尚且還在鬧市,如果真的弄出什么事來,只怕不好收拾。
馬車顛上顛下,我們難得地安靜了一會兒,直到經過一處,一縷香氣飄來。
“太師,孤餓了,要吃桂花糕?!?/p>
甄長貴擰眉:“什么桂花糕,是你又要耍什么花招了吧?”
嘿!真是太沒禮貌了!
為了吃飽肚子,我還是耐心道:“孤餓了,孤不知你要做什么,只怕你也不希望孤還在周城內就被餓死吧?餓死鬼可不好看,太師也不希望時硯的臉因挨餓而變丑吧?孤倒是無所謂,眼一睜一閉,一生不也就完了?不過太師都這把年紀了,再找一個和時硯臉蛋相似的撩,還撩得動嗎?”
甄長貴癟了好半天,冷硬地對外面嗤道:“你去!去買桂花糕!”
外面低低應了一聲,約莫半盞茶的工夫,轎簾掀開一個角,一雙粗糙的手托著一個油紙包裹著的東西伸了進來。
我也不客氣,接過來撕開油紙,香氣撲來,果然是還冒著絲絲熱氣的桂花糕。
太餓了,我也顧不得我這個落魄皇帝是不是在臣子面前失了禮儀。
甄長貴忍了又忍,最后還是道:“梁余,你這皇帝做得還不如時硯。當年的時硯,別說是桂花糕,就是瓊漿玉液,山珍海味也吃得,如今不過是桂花糕……”
我噎了一下,肚子里有了東西,也沒方才那般狼吞虎咽了。
是啊,時硯,二十多年了,就連身上那千刀萬剮之痛都似沒有那么痛了。
那時,我被甄長貴養(yǎng)在府里,不諳世間事,更不曾見過百姓為果腹而食尸肉。自然覺得哥藺,一個曾被神靈庇佑的王朝,一定是富饒繁盛的,區(qū)區(qū)一碟桂花糕,作為一國太師的書童,理該看不上眼。
可我到底歷經凌遲之苦,又被迫手持銀槍平四海戰(zhàn)八方,見證了百姓之苦,螻蟻之艱,又如何能安穩(wěn)得如往常一樣?
我笑了笑,就算精神不佳,可是做人嘛,輸人不輸陣,陣地還不能丟。
“太師此言差矣,山珍海味,亦或者是這桂花糕,本質上都為果腹??谟矠橛虏恢珟煘楹握J為桂花糕不夠美味,倘若同樣美味,太師舌尖品的究竟是味道,還是權力和財富?”
甄長貴一愣,嘆道:“你竟和他一樣伶牙俐齒?!?/p>
我淺淺地笑了:“太師,道在人心?!?/p>
甄長貴哼了哼,沒說話。
“聽聞,那賤民曾為太師講經,太師卻不曾記得半分,著實辜負了一位童子的熱忱。”
是的,我曾本著狗君的命令日日講經,只為了他能早日歸于仙班,就算有自己的私心,卻也盡心盡力。早知道如今成了他的執(zhí)念,我又費力地念那許多做什么?
吃飽了,我靠在馬車的軟墊上輕輕闔住了眼睛養(yǎng)神,也不管甄長貴是什么神色。
如果我猜得沒錯,接下來,我還需要充沛的精力,去面對將要發(fā)生的事情。
……
泙的一聲,我驚醒了,馬車已經停了下來,甄長貴也再不在身邊。
怎么回事?
我掀開轎簾,只見外面風沙漫天,一身戎裝的甄長貴和一身素袍的狗君對峙。
可惜我現在是男兒身,不然也能好好感受一下瑪麗蘇女主的心情,到底是激動還是心焦。
大約是聽到了動靜,甄長貴扭過頭來,沖我吼道:“時硯!你回去!回馬車!”
回馬車?回馬車是不可能的,可能不了一點。
我緩緩下車,抱臂凝視著他,似笑非笑。
“甄長貴,你仔細睜大眼睛看清楚,孤究竟是誰?”
甄長貴看看我,又看看狗君,慢慢道:“哈……哈哈,我就說,時硯絕對不可能這樣對我,全是你這個妖道教的!是你,都是你!”
狗君還是那般冷然的神色,淡淡道:“陳貴妃,被查,有孕?!?/p>
看看,狗君一如既往地氣人,看著甄長貴錯愕地扭頭看我,我就開心。
等等。我覺得哪里不對勁,狗君剛剛說,誰?他說,陳淑妃有孕?!
陳淑妃,陳曦月……有孕?
怎么可能,經過一個月多月前那一夜,我可不曾再碰她……啊呸,一個月前,我也不曾碰她。
那她的孩子……?
我驚疑不定地看向狗君,狗君神色沒有半點變化。
甄長貴盯著我,喃喃道:“不可能,絕無可能……怎么可能……時硯不可能……”
狗君道:“時硯不可能,所以太師,你的夢,真的該醒了。”
狗君幾步走到我們面前,趁著甄長貴還在瘋癲,一把擒住我的皓腕。
“甄太師,你面前此人,不過是與那人有幾分相似,可絕不是他。他是哥藺太子,哥藺國君。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也有正常人的是非判斷,根本不是那個為你日日念書講書的童子?!?/p>
甄長貴怒吼道:“正常人的七情六欲?正常的七情六欲會虐殺親父騙父殺弟嗎?你敢說這一切不是你馮老道誘騙?”
“甄太師,想當初你我?guī)煶鐾T一同出山,你習道我習術,現如今你的道也不過如此?!?/p>
“你……你說什么?”
“你眼中的父慈子孝,要用什么來交換?你在府中尊享太平,吃穿用度上上等,可曾見過那父慈子孝粉飾的太平之下,百姓過著怎樣的生活?百姓互食人肉,互食其兒女,這一切你可曾見過?”
“別……別說了!”
“有道無術,獨善其身;有術無道,害人害己;以道御術,兼濟天下。甄長貴,你可曾記得,這是誰說過的?”
誰?
哦,是我,上一世的時硯。
那本母后送給甄長貴的書,一直存放在甄長貴手里。
那時清風奕奕,甄長貴說我尚且還有沒講完的經,母后特許我在御花園為眾人同講。
我講到這里,眾人問我何意,我面前的光屏突然消失了。
我答不上來,又不好胡編亂造,只說此句有深意,盼眾人自解。
如今經歷了這么多,我好似有了些了悟。
甄長貴道:“你又如何?想當初師傅分配小童,時硯本要跟著你的!我以百名美婦相贈,是你毅然決然地相換,如今又與我相爭,此為何意?”
“甄長貴,他不是時硯,也不是你我的物品,你當初便錯了。”
“你錯在,因世人皮相所禍,你錯在,因欲念所引,只怕是本尊也難相助了?!?/p>
“少說廢話!我就不信你這妖道是個好的!你與我相爭多年,難道不也是看上了他?!”
我一聽,頓時臉燒得厲害。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你可別說了,我這小蝦米,可不敢污了飛廉神尊的威名。
誰知道身邊的狗君輕輕笑了一聲,捏著我的手腕緊了緊,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人,從來都是?!?/p>
救命……
這么霸道的臺詞,我上上上次看到,還是在霸道總裁甜寵文里。
沒想到,我還能吃這么好,真是……
讓我有了這刺激土甜的感受,哪怕狗君日后讓我受雷刑火劫拯救蒼生,我都義不容辭。
我的心怦怦直跳,狗君就這么猝不及防地轉過臉來對上我,那波光粼粼的雙目像是誘我沉迷的鐘擺。
我喃喃道:“對,孤是他的人?!?/p>
此言一出,甄長貴的雙目呆滯灰白,健碩的身軀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