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湖附近鬧得震耳欲聾。夜安河遠遠看見一個龐然大物矗立在地面上,有五個蘑菇房、六排花架、一個魔靈驛站加起來那么大,被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起來。五顏六色的光柱沖上云霄,夜安河貓過去,才看清這是一架巨大且豪華得令人咋舌的花車——更確切地說,是一個有轱轆的游輪。
“這船身是由霧藤山上常見的青岡木雕鏤成的,不容易翹曲開裂,已經用了很多年了也沒有變形。”
溫聲軟語從身側傳來,夜安河回頭,辛蘭的面龐在流轉的瑩光下別有一番超然和清麗的美。她換了件修身的深藍色長裙,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勾勒出優美的肌肉線條,令夜安河都有些羨慕。
“晚上好!還有半小時花車就要起飛了,到時候給你拍照,可以嗎?”辛蘭輕輕招手問好,然后又把頭低下去;剛低下去又抬起頭來,心事重重的模樣,四處張望著目光卻又在四處躲閃。反正就是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夜安河覺察出她的不自然,歪頭一瞅蘿卜頭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跑沒影了,只好隨便扯了個話題緩解尷尬:
“好啊,麻煩你了。我還沒見過這么豪華的畢業典禮。”
“學校在這些方面總是舍得花錢,哈哈。你看這些花,都是很多天之前從魔界各地征訂的,今天早晨剛剛運進來。”辛蘭游魚一般從熱歌勁舞的人山人海中穿過去,夜安河跟上,隨著她沿著花車轉圈。船身的每個角落都覆蓋著數不清的花,辛蘭依次介紹著它們的品種、花期、培育的注意事項,甚至連來自人間的花種如玫瑰、百合、天堂鳥、太陽花、滿天星……都能講得頭頭是道。夜安河靜靜聽著,辛蘭歇下來的時候,他也會時不時贊嘆幾句花香與成色。
“魔界的監護站附近都有花田,會引進人間的植物啊蔬菜啊等等栽種,也會雜交培育新品種,是很好玩的一個工作。”繞著花車轉了一圈之后,二人又回到了花車的正面。辛蘭難得直視著夜安河說了句話:“我就準備去專修部學園藝,我很喜歡擺弄這些花啊草啊。”
專修部?最近好像聽人提過……云優。
夜安河的面色有那么一剎那沉了下去。
“不過花車上用的最多的還是松蘭草和流冉花。松蘭草是校徽上的粉色小花,流冉花…你看到那兩個有半人高的大花了嗎?”
辛蘭的一席話把他拉了回來。循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船頭被裝飾成了一個露天舞臺,兩側各插著一朵紅色的大花,徹頭徹尾的紅,紅得濃郁而嬌艷,紅得仿佛在滴血。
“這就是摹云當地盛產的流冉花。這還不是最大的,最大的被保存在王都的植物館,有一層樓那么高。”辛蘭好像很喜歡流冉,言及此,眼睛都晶晶亮了起來。
幕布猛然掀起,臺下揮舞著發光的魔杖在兀自跳舞的低年級生全部停下了動作。一個足以稱為龐然大物、有兩人高的超大花環出現在樓梯口,穿著學士服的畢業生們陸續從船艙里走出來,穿過花環,站到臺前。他們每人手中都擎著一枝松蘭草,臉上洋溢著“終于熬過了這四年”“終于可以開始下一段生活了”的燦爛笑容,向著臺下的學生們揮手或者大聲叫嚷。臺下也爆發出一陣歡呼,不知道誰的魔杖開始放起了煙花,于是幾乎每個人都舉起魔杖讓火焰沸騰起來,臺上臺下瞬間變成了一片流光溢彩的海洋。
他們開始在臺上翩然起舞,舒緩而輕柔的樂曲中,忽然有一對一直手拉著手的情侶擁抱在了一起。臺下瞬間掌聲雷動,他們的學弟學妹們在臺下起哄,惹得馬上就要走了的學姐臉上一陣羞紅,干脆直接把臉埋進了男生的懷里。他們笑著鬧著,夜安河聽見身旁的辛蘭也輕輕笑了一聲。
“還有一分鐘。”
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從眼前閃過,他看清那是正裝的圣明比西,依舊不茍言笑著,像個不解風情的司儀劈開人群走到了船尾,身后還跟著一個笑瞇瞇的小老頭,那是掛名的校長賽琪。學生的喧囂壓下去一會,但隨著圣明比西和賽琪說了句“畢業快樂”,保護罩打開的那一剎那,花車載著所有人的驚呼和歡聲笑語直刺云端,真正的煙花同時在天幕上炸響,拼出“畢業快樂”的絢爛圖案。他看到由于速度過快很多人被甩了下來,他們笑罵著懸停在半空,手拉著手,向著四面八方飛去;那些花兒也如雨般墜落下來,灑在每個人的頭頂腳邊,把這方天地瞬間變成五顏六色的花海。
在無邊無際的歡樂海洋中,他聽見辛蘭輕聲說:
“夜安河,看這里。”
——————
他從來也不會主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為了不讓眼神亂飛只好盯著辛蘭的眼睛。純黑色的眼睛閃爍著無數光點,漫漫的長發飄舞在沸騰的熱浪里。
“咔嚓。”
辛蘭學著快門的聲音。
“可以嗎?不滿意可以免費重拍。”
微微發燙的照片,背景是暴雨般下注的花朵瀑布,自己的神色依舊木木的,但是嘴角居然在笑,頭頂上還有一朵落下來的紅色小花。再看幾眼之后自己的表情逐漸靈動起來,像是在若有所思,回憶著某個與自己心心相印的愛人。
“謝謝。”
“不用謝,本來也是舉手之勞。不過證件照的更新需要用到長老的權限,我記得...”
夜安河微一挑眉。落雁傳話讓他去照相的時候曾解釋過,普通學生是無法破開卡片上的封印的,須得長老批準,而這已經算是一種歷史性的進步了。在藍心成立之前,學生若想更新證件照,都必須層層申請再層層審批才能獲準重新由校方主持拍一張依舊巨丑無比的照片。藍心的創立無疑打破了那幫老古董的審美壟斷,所以雖然算不上什么高大上的創業項目,卻收獲了全校同學的一致歡迎。
“就讓辛蘭幫你拍一張好看點的照片吧,你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總不能頂著五年前的老照片。”
落雁昂起頭來,似是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這一笑被橫闖進來的蘿卜頭打斷了,現在回想起來,落雁這個神神秘秘的存在,是否想借著三言兩語傳遞什么關鍵訊息呢?
比如,她并沒有遮掩自己是長老與哥哥之間的中間人的身份。
回過神來,此刻辛蘭正在和圣明比西問好。圣明比西已經關上了保護罩,正準備回到他的南校值班室,他的表情永遠是一臉僵硬伴隨著間歇性的愁眉不展,沒人知道他到底關心在意什么。倒是那位一直跟著圣明比西的校長賽琪是個很和藹的人,從始至終都樂呵呵的,致力于和每個擦肩而過的學生打招呼并握手。
“辛蘭,畢業快樂。”
圣明比西用給粉絲親簽的端莊儀態幫夜安河換了學生卡上的大頭照,再看向辛蘭,神色溫和了些。二人就藍心照相館的事說了點無關閑話,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慘叫,眾人齊刷刷望去,原來是有人想跳進檳湖里感受一下真正意義上的在花海里遨游,但被刺骨的冰水趕了出來。凍得瑟瑟發抖的學生被同伴扶出來,盡管只蹦進去沾了沾水,他的鞋子上已經掛滿了冰碴。
夜安河心間一聲暗嘆。此情此景很難不想到昨天晚上,紅園井下透上來的寒氣已經足以令他膽顫,云優究竟是以何等毅力和心力在黑黢黢的地下冰河道里獨自調查那么久。
她又在調查什么呢?
圣明比西眉心一凝,伴著賽琪向那邊走去。幾個倒霉學生臉上喜憂參半,人群倏爾聚集又逐漸散去,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一批收拾殘局的學生。辛蘭顯然認識這些人,她沒明說,但夜安河猜到可能是魔法團的人,看向這邊的目光都頗為敬重。
“那...沒什么事的話,再見。”
“再見,學姐...”六年級生夜安河一下子卡了。辛蘭的嘴角勾了勾,沒有打斷他還是將錯就錯說了一句“畢業快樂”。
于是溫聲告別,各奔一方,辛蘭深藍色的裙擺像是蜂鳥振翅,在亮如白晝的夜色中自在蹁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