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正式版
他轉身作勢要走,慢悠悠踢踏著步子,一步一晃地走到門口,突然聽到身后枕頭掉到地上的聲音。
“就這么走了?”她拉長了音調,有些慵懶,有些小心翼翼的試探。
“殿下還有什么吩咐?”他停在門口,手搭在門把上。他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云優發絲間帶著一縷淡淡的橘子香,輕柔勾住他的脖子,把整個人搭在他的后背。
回頭,一個過分生澀和輕柔的吻。云優淺淺勾了勾嘴角。她知道這個家伙又開始犯老毛病了,他總是保持著極高的道德感和分寸感,生怕云優覺得有一點冒犯。可是過分的規矩總讓她不滿于他克制的欲望,喜歡這個詞里包含著占有,尤其是經過了這么多磕絆,他甚至憑借一個剪影一個眼神就把安格瑞拉翻了個面找到了她,他不應該是這樣平淡而面無表情的,相識相知數些年,患難與共,她期待的是一個縱然生澀但仍較著勁索求的深吻,一份將少年人赤誠而萬山無阻的愛戀都融進去的心無旁騖和放肆熱烈。
他還要裝正人君子到什么時候呢?
淚水無聲滑落,微微發燙,夜安河的心間猛然一顫。云優從他懷中抽身,像是脫了力一般軟軟地矮下身子蹲下去,抱著雙肩,縮成小小一團。夜安河也隨著蹲下,輕輕攏住她的肩膀。
“我想去附近那個公園看星星。”
夜安河慢慢替她擦掉眼淚。他其實有點分不清這是得償所愿的激動還是事與愿違的委屈,亦或者只是什么思緒涌上心頭,亦或者是他最害怕的那個原因——她不愿意此時此刻以這種方式讓他奪走自己的初吻。他只是歉疚地低聲道歉:“抱歉,生日這天請一定要開開心心的。”
云優沒有吭聲。
自己主動的初吻沒有得到笑臉的回應,夜安河有些吃癟,耷拉著頭向后退退,坐在他們一起抽獎拿回來的懶人沙發上。他難得捉摸不透云優的心思,有點尷尬又戀戀不舍地盤過云優剛剛打理過的頭發,小心翼翼地撥弄著她的發梢。昏暗的暖黃光中,沉默無聲地浸透這方小小的天地。
哪怕是失憶了他也從未這般束手無策過,頗具自我反思精神的夜安河開始把公主殿下的不滿歸咎于自己選擇了錯誤的時機。他開始后悔了,初吻對于女孩子而言應該意義重大吧,她想要去看星星,或許在漫天繁星下接吻才是最美好的畫面。在人間看星星是一件極為浪漫的事情,雖然他們曾在學星象學的時候,在王都的大圖書館的樓頂一起觀察了好多年的夜空,但那時云優是個過分勤奮刻苦的好學生,而非一個單純沐浴在生日這天的漫天星光下無憂無慮笑著的女孩。
那應該會是云優最滿意的生日禮。
他覺得自己臉紅起來,仰面躺在沙發上,開始為剛才的沖動而兀自神傷。房間里忽然靜下來,靜下來,云優卻像一只貓猛地飛撲過來抱住他。這份突如其來的嘉獎打了他一個猝不及防,夜安河忽然懂了她的心思,釋然地笑笑,順勢將她抱緊。
云優帶著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悶悶地說了句:“你可真是個紳士。”她撐起胳膊,居高臨下地看著夜安河。
那雙依舊閃著淚花的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自己,夜安河驀的啞了,準備好的癲話狂話全都失了聲。他忽然想起來了仿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是在安格瑞拉紅園的水井里,她像一只小海豹一般竄出頭來,趴在自己手邊,也是這般直勾勾看著自己。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她的眼睛清澈而透亮,泛著石子打破湖面時濺起的瑩瑩水光,不染纖塵,旁人仿佛輕易就能洞穿她白紙一般的心事;現在卻蒙著一層霧,像是在無邊黑暗的酒窖里透過深紅色的窗簾朦朦朧朧打個照面的初生的日光,天然氤氳著一點醉意。
當時只此一瞥卻足以勾魂攝魄,如今她這般肆無忌憚地望著自己,俯下身來靠近自己,嘴角勾起一抹勝券在握的微笑,眼角蕩漾起春風得意的勾人魅意時,則更加像一杯花瑪卓依醇厚的酒,淺嘗輒止也能醉人心魄。
夜安河貧乏的詞庫里只能找到“勾”這個詞來形容眼前這個輕易不會露出這般表情的云優。她或者凌厲逼人或者哀愁憂郁又或者歡欣雀躍,卻從未如此這般溫溫柔柔地笑著,試探著,享受著,大大方方將愛意與欲望寫滿眼底。
夜安河又有瞬間的失神,在心里自嘲地笑笑。他的推測還是出了些偏差,公主殿下怎么會因為初吻的主導權這件小事而置氣呢?相反,她想要的是在過往無數次的配合中培養出的與自己勢均力敵的黃金搭檔,她始終是高傲且坦誠的,無論在什么事情上她都討厭憐香惜玉的好意,她討厭假輸,她要他拿出平日里那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來,毫無保留地享受這個絕對具有紀念意義的秋日夜晚。
真是個強勢的公主。但是作為同樣強勢的男人,盡管氣氛已經烘托到這了,姑且還是保存些理智,再逗逗她。夜安河拎起她的手,放到一邊,裝出一副良人的模樣。
“不是要去看星星嗎?”他壓低聲音,好讓自己因為心臟怦怦跳而紊亂的氣息聽著平靜寫意些,“剩下的事,回來再說。”
“不。去看星星,是剩下的事。”
于是無需再多言。
他們知道這一晌貪歡背后的誓言,他們會一起踏過這四界的山川河流,闖過所有風霜雨雪,迎來至尊的輝煌又走出那光環萬丈,去到雨海,去到花瑪卓依,去到那塵埃落定后滿眼蔥綠的河岸;那時,春風將鼓噪起小溪的微波悄悄來吻她的足尖,她會捧著一捧水邊的落花向他拋灑,他卻趁機將編好的花環戴在她的發梢上,留下至真至純的一吻。
“你知道,凡間總是存在著很多信仰,他們有各種各樣的神明,并且當苦難降臨的時候,他們可以堅信有幸福的來生。可是我們不一樣。我們能夠清楚地看到我們走向歸宿的軌跡,我們生來擁有部分駕馭天地的力量,與之相對的,我們沒有輪回。”
“所以安河,我們只有這一生一世。我不介意我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離開,但至少在離開之前,我不想留下太多的遺憾。我們之間,不該留有任何遺憾。”
我們會在一起,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
晚風吹開額前凌亂的頭發,云優悠悠轉醒。她四下望了望,自己不知何時被掖進了被子里,正在床上舒舒服服躺著。窗戶開了一道小縫,她撥開窗簾,一輪皎潔的月亮高高掛在院子里的大槐樹枝頭。
她忽然就吃吃地笑了起來。她忽然覺得有種令人振奮的情緒從心底里升發出來。激動?喜悅?快樂?高興?這些近義詞細看都有自己的側重點,她說不清自己到底為什么在笑,好像是壓抑了很多年的壓力終于得以釋放出來,她背負著整個魔界的命運——當然啦,也不是她一人肩負的——但是年紀輕輕卻因為命運和自己選擇的道路而奔波周轉了很多年。她只是一個剛剛奔二的姑且還可以稱為小女孩的小姑娘,卻已經經歷了普通人一輩子也未必會經歷的心酸苦楚。
現在她忽然有了依靠——雖然這個后盾已經陪伴了自己五年。她在陰云密布的前路中終于尋得一點星光,她也有了放棄一切心結去奮力一搏的勇氣。不管是為了魔界的勝利與復興,抑或只是為了“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幅人世間最溫馨的圖景,她都要昂首闊步地走下去。
她的目光愈發柔和下來。“真的很像個家的模樣。”她無意識地喃喃開口。
無論是云優,還是夜安河,確實都沒有什么像模像樣的家:母親溫妍早逝,父親和哥哥常年駐邊,姑姑對自己很好但眼下病重就剩了一口氣,夜安河又始終生活在冥王的陰影里。客觀來講云優并不是那類多愁善感的人,夜安河也習慣于內斂情緒,能牽引著他們走到一起的機緣并不是“同類”的惺惺相惜,只是小孩子愛玩的天性。吃百家飯,和宮里的侍女與長老們打打鬧鬧,云優的童年和夜安河有記憶的童年絕對稱不上悲慘。
可是在這樣一個晚風吹拂著的涼夜,直面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的時候,總歸也會看到那個失落的一角。夜安河在暴雨中在肆意揮灑的花香中在無休無止的噩夢中渴望著得救的時候,云優在與文的軍港看到盯著那細長的峽灣站成一尊“望妻石”的云起的時候,對“家人”的最原初最本能的呼喚,總會像一道尖利的閃電劈開心間苦澀的一隅。
所以現在他們有了彼此作為家人。雖然暫且沒有契約,但是回憶著彼此溫熱的體溫的時候,沉郁而深厚的暖意總會讓人心安。
之于夜安河,她將是他唯一的親人。
夜安河從后面摟過云優,沒有說話。云優第一次注意到這樣一個簡單的擁抱對于他而言卻是奢望。
她聽見他在窗臺上摸索著什么。
其實她早就發現了那個藏在角落里的小盒子了。夜安河略顯笨拙地為她把戒指戴上,冰涼的指環恰好落在她的中指,她靜靜望著那枚閃著茶色熒光的寶石。多美的顏色和光澤啊,云和石,一種極為稀有極為珍貴的魔晶石,能夠與任何賦能類咒語共鳴,會封印住施咒者說的話,除了毀天滅地等級的禁咒之外沒有任何外力能夠摧毀它。
這是她的生辰石,是她眼睛的顏色。
夜安河的手覆了上來,也亮出他手上的閃閃發光的戒指。那是一顆岫煙石,像是一滴濃黑的墨落進青翠的池塘,染起一池深碧,不似云和石通透,摸起來卻天然帶著一絲暖意。它在賦能類咒語的操控下能夠與其他魔晶石相合,之后無論這兩顆石頭分居在哪里,只要施咒者愿意,他總能找得到她。
云和與岫煙都是記憶相性的稀有礦物,但知名度和熱度沒有被炒起來,不是市面上常見的定情信物,只有夜安河這種深度鉆研過魔晶石礦物學的人才能挑出來這別出心裁的禮物。
“聽聽?我加了定向,只有你能聽到。”他碰了碰云和石。云優小心翼翼抬起手,像是怕弄碎了什么吹彈可破的稀世珍寶——雖然云和的硬度在所有已知的魔晶石中排第五;她聽到一點微弱的潮聲,來自這間小院不遠處的那片他們經常去散步的海灘,然后是一句同樣微弱卻擲地有聲的話語:
“我永遠愛你。”
她又聽到了一陣微弱的抽噎聲,卻不是來自云和石,而是來自自己的頸窩。這個輕易不會哭的男人此刻正像一只搗亂后沒了脾氣的貓伏在她的肩頭,低聲說了句:
“謝謝你。”
于是云優也安穩地攏住那微微顫抖的肩膀:
“請記住,我永遠是你的妻子,安河。”
——————
《茫茫》
早春又臨,仙族在花房間輕巧地摘下晨露與果實,在那潺潺的燕子河上搖起那艘叫“銜春”的船,又去往了那春草茫茫的地方;閑客漫步魔界江邊,濤水茫茫,煙波浩渺間,搖櫓聲欸乃,忽見新生的蒲公英燦爛綻放,便已足夠歡喜;人世間縱情書寫那神怪茫茫,未曾間斷幻想,幻想著有朝一日能聽得群星的回響,那是來自遙遠異界的一曲弦音;冥天依舊混沌,幸得某個狹小的缺口能夠窺見一線天光,那是血與火構筑的混亂而癲狂的夢魘中降下的一滴甘霖......
一程終了,笑淚并煎,但仍舊無人能參透這浩浩天地。山海茫茫,路也茫茫,不論行至何處,切勿忘記曾與春天定下的盟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