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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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打烊,謎紅推門而入。客人不多,老板就坐在最靠近門口的桌子上算賬,見到常客,熟絡笑道:“一杯蘋果酒?”
“兩杯。”
謎紅徑直走上酒館二樓,那里更加清凈,只有兩三組客人。謎紅大略掃了一眼,有一家三口,有情侶,還有個低著頭奮筆疾書的年輕人。
謎紅又忍不住,主要是好奇,多看了幾眼那個飛快蘸墨水然后飛快寫寫畫畫的男生。也不知道該不該叫男生,他戴了一頂貝雷帽,一只螢火蟲魔靈掛在羽毛筆末端照亮紙面,熒熒光點映著他略顯清秀靦腆的側臉,謎紅看不清,大概是個清秀的少年人。
因為上輩子的自己是個作家,所以現在的謎紅看見紙和筆,心里都會突突跳兩下。她摸了摸鼻子,又兀自搖了搖頭,心說這可不是個好兆頭。而就在剛才多看兩眼的當口,那個男生居然敏銳地發覺了有人在看他,抬頭向這邊看過來。
幫忙管理圣嬰堂的這些年把謎紅的性子練了出來,要工作肯定不能總是畏畏縮縮的,所以謎紅總是擺出一副熱情開朗的靠譜氣勢。但是她清楚自己本質上還是不敢去和陌生人說話的,不喜歡開拓創新,也不喜歡變動,在奔浪這邊喝過一次覺得店家和口味都不錯之后,她就成了這邊的常客,至于柘荒島還有沒有更好的吃喝玩樂的地方,她委實沒什么探索的興趣和膽量。
此番被別人回看過來,謎紅嚇得趕緊低下頭去,并四處搜索有沒有更隱蔽的角落。好巧不巧,來幫老板幫工的大姨恰在此時端著蘋果酒上來了,她是個大嗓門也沒什么心眼的好心婆婆,沖著謎紅就是一嗓子:
“謎紅姑娘,你的蘋果酒來嘍!我那外甥說,夜也深了,額外送你個超——大——水果撻。請慢用!”
謎紅趕緊應下。老板知道她喜歡吃木木子,特意多放了好幾顆,整個甜品看起來格外誘人。謎紅深吸一口氣,把方才的偶遇拋到腦后,專心致志吃起來。
一頓簡單宵夜的功夫,另兩桌客人已經離開了,偌大的二樓只剩下謎紅和“小作家”兩個人。他也許不是作家,但是令謎紅很詫異的是,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寫什么,只是一直在不停地寫寫寫,沒有一刻停歇停頓,甚至還是親手在寫!
指揮羽毛筆寫字的魔法算是最低級的馭物魔法了,這位小哥看起來和自己年紀相仿,穿著也考究,像個富人家的小公子,還有魔靈傍身,不至于連這個魔法都不會吧?為何要自己動手寫呢?
謎紅又暗中觀察了一陣,在心中把事事麻煩小芙蓉的自己劃為了“懶人”。東西也吃完了,再賴在這也沒理由,該回到渡靈部為她準備的“溫馨寢室”睡覺了——該死,謎紅又煩起來,她可不想回到那個大書房和一屋子厚墩墩沉甸甸的書共枕眠,再說了,那渡靈部真的有資格囚禁自己的人身自由?謎紅對律法不甚了解,早知道就該輔修這個專業。
走吧,那就回家好了,雖然圣嬰堂離了她照樣轉,但是那些小家伙們會想念自己的吧,趁現在多陪陪他們。一周后就要去遙遠的安格瑞拉上學了,雖然回個家不麻煩,但是她覺得她一定想多多享受多姿多彩的校園生活,才不要頻繁回來。
她將要起身,對角突然傳來一個如釋重負的哈欠。“終于寫完了!這可能是我寫過的最痛苦的片段...收工回家睡覺!泰勒,辛苦你,幫我去結下賬吧。”
“好的松玉老師。”小螢火蟲熄了燈,游到樓下去了。松玉?老師?看來果真不是什么簡單人物,在魔界“老師”可不是隨便叫的。白翡翠所到之處也被尊稱為“老師”,謎紅老師?好高端的稱呼!
螢火蟲很快飛了回來,繞著桌上的手稿轉了一圈,然后說道:
“辛苦松玉老師配合工作,新作將在月底出刊,如果另有活動安排我會提前來通知您。夜色已深,泰勒不再叨擾老師,就此別過。”
螢火蟲似乎朝謎紅這邊看了一眼,謎紅趕緊低下頭去收拾已經收拾好了——本來也沒什么可收拾的——的東西,順便瞥了眼桌上的手稿已被傳送去了別處。她覺得自己很像一只一驚一乍的兔子。再抬頭時松玉也沒了人影,空蕩蕩的二樓只留下窗外簌簌的雨聲。
下雨了。
那個男生似乎真的是位作家。松玉……到底是誰呢?
不過萍水相逢,無需多掛念,雖然她直覺兩人之間有緣分——起碼有眼緣——再說下去就要變成一見鐘情了——但是!魔界哪里來的緣分一說——雖然魔界本來也沒有靈魂一說更別提轉世了但她還真就轉世了——但是!別人是作家,和她這個對文字絲毫不敏感的謎紅又有什么關系呢?
說到底自己還是對白翡翠太在意了,才會不自覺地關注起周圍的作家來,這可不是什么好事,自己作為獨立的個體應該拒絕前世施加的影響!謎紅猛一點頭,不再逗留,施個疊行咒便回到了圣嬰堂。
由于自然環境的變化會顯著影響空間系魔法的施用,她又沒帶魔杖,所以中途停駐了幾刻,到家時還是被淋了一身。謎橙正在自斟自飲,搖晃的酒杯,晶瑩剔透的琥珀紅,火雞酒濃郁的芳香充盈著屋子里的每個角落。她見姐姐突然回來,又是一副落湯雞的落魄模樣,嚇了一大跳,以為她終究無法接受自己轉世的事實自尋短見去了,又或者在圖書館那邊和渡靈部打了起來。
謎紅簡單解釋兩句,興致缺缺躺倒在床上,余光卻掃見桌上的作業不知何時已經批閱完了。
“小姐,是謎橙小姐執意要這么做的,我無權干涉。”一身酒氣的小芙蓉游過來低語。謎紅好奇看過去,卻見謎橙難得扭捏起來,話到嘴邊欲說還休,最終還是泄了氣,訕訕笑著靠過來。
“姐,我決定了。這件事我和謎英姐,還有謎黃謎綠都商量過了,大家都很支持我。”
謎橙目光堅定異常,謎紅也盯著她,生怕她要爆料出什么比自己轉世還勁爆的消息。無事獻殷勤,謎橙可從來不會主動幫自己批作業的...不過應該是好消息,謎橙的嘴角總是下意識揚起又被刻意地壓了回去。
“姐你也知道,我只喜歡玩,不是管理的料子。所以,我想離開柘荒,去更遠的地方看看。”
這點謎紅早就猜到了。
“去花瑪卓依嗎?你那個…”
“不,我想跟你一起去安格瑞拉。”
謎橙重重一拍謎紅的肩膀。謎紅的腦子宕機了一瞬。安格瑞拉?魔界最厲害的魔法學院?不會是這丫頭靈魂覺醒續了段記憶吧?
“別擔心,其實…”謎橙攪了攪手指,“我雖然成績不好,但是真不笨,我就是不想學習。但是!在花瑪卓依的這一個月里,我突然意識到了學習的快樂,原來這是一件那么有趣有意義的事情,我就下定決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要把丟掉的東西全都補回來!上個月我已經把五年級的畢設做完了,下周去學校辦一下手續就可以畢業了,然后,我要和你一起去安格瑞拉!”
啊?
這個轉變的離譜程度雖然比不上“自己是白翡翠轉世”那么驚世駭俗,但是大概也達到了“自己學會談戀愛了”的不可思議程度。這孩子什么時候這么上進了?畢竟謎橙可是聞名整個柘荒第一魔法學院,甚至聞名全島的吊車尾,四年來沒有留級已經很離奇了,居然還能提前畢業?謎紅心說太不容易了謎英應該會痛哭流涕,轉念一想發現了什么不對,驀的,她好像猜到了什么:
“小佩也在安格瑞拉上學嗎?”
“我就知道什么也瞞不過你。”謎橙遞過來一杯酒,幽幽地說,“小佩是安格瑞拉五年級生,幫了我很多,我想去見他。他是個很厲害的人,明年應該會順利升學,我想和他一起考專修部。柘荒這邊的借讀證已經批下來了,我在等安格瑞拉的回復,只要通過了,我就可以去那邊借讀一年。”
魔界魔法學院之間都有互通的借讀項目,要求各不相同,謎紅憂心過謎橙沒法畢業怎么辦,畢業了直接打工該去哪里,如果要接管圣嬰堂又該提前讓她做什么準備,卻萬萬沒想到這姑娘選擇了借讀升學的道路。“吾家有女初長成”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謎紅接過那杯價值連城的火雞酒,干杯,一飲而盡。
不知道他們在花瑪卓依到底經歷了什么,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居然能讓謎橙下定決心浪子回頭,那個男人究竟是何方高人?
“我還以為你會為了我,或者謎英姐而努力,沒想到到頭來還是男人…算了算了,總比渾渾噩噩強,下周和我一起走,到了安格瑞拉可一定要認真起來了!”
“放心吧姐姐,我已經找準人生的方向了!”謎橙信誓旦旦說道,“不過姐姐你也別吃醋,我肯定會常去看你的!相信我,一年之后,我們安格瑞拉專修部見!”
謎橙的迷途知返讓謎紅心情好了不少。也許是急于證明自己的意志,謎橙還主動去檢查了下小孩子們有沒有好好休息,夜半,待謎紅休整完畢準備睡覺的時候,謎橙又抱著宿舍的被子摸了進來。她義正辭嚴宣稱自己將會在接下來的一周內幫忙管理圣嬰堂,所以謎紅應該把這個奢華獨享大套間分享出來和謎橙一起住。
謎紅打了個哈欠,見勒托和校尉沒有找過來,也無心去管他們在圖書館如何如何,也不拒絕謎橙的不請自來,悶頭倒下抱著枕頭就睡。萬籟俱寂,風也停了,很快,屋子里只剩下兩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姐姐,你真的沒事吧…”就在謎紅半夢半醒之際,謎橙終于還是忍不住翻過身來,伸了根手指去探她的鼻息。“如果覺得不舒服就哭一會吧,現在只有我們兩個。”
謎橙什么時候變得多愁善感了?謎紅心覺無奈。她雖然不至于這么快就恢復到無事發生的狀態,但是也不至于郁郁寡歡到無法正常生活。
“我沒事,好著呢,區區轉世,何足掛齒。”她迷糊中隨意摸了摸謎橙的腦袋,“不用替我擔心,倒是你,安格瑞拉的課程很嚴格,該好好想想怎么對付了。”
謎橙不說話了。風流云散,小島上的云雨總是這樣倏忽來去,夜空一碧如洗,紙畫一般的月光掃過半拉的簾子映在謎橙的肩頭。過了半晌,她忽然輕聲說:
“姐姐,你是幸運的那一個嗎?”
“人類真是脆弱又渺小。魔界萬年歷史,有太多太多夭折的孩子,太多太多盛年意外去世的年輕人,未曾睜眼看過世間,未曾實現自己奮斗一生的夙愿,溘然離世,不入輪回,在上萬年的歷史中甚至留不下一丁點痕跡。姐姐,你算是幸運的人嗎?”
謎紅愣住了。白翡翠終究是生命定格在十八年前的老人,她著作等身,享譽全界,財富可以買下一座城,這些都跟謎紅沒有什么關系,因為她是來自柘荒島的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謎紅。可是白翡翠的記憶借宿于這具軀殼,當記憶蘇醒之后,她該如何界定自己人生的長度和厚度呢?
謎橙還在兀自說著:“我聽小佩說,人間的人們偶爾會想起前世的記憶,雖然想起來了他們也什么都做不了,但是起碼知道原來靈魂是真實存在的,原來自己每時每刻都在這片大地漫步與駐足,這樣他們就不會畏懼死亡,而是會平和享受這一世的欣喜,而將這一世的苦難托付給下一世的后人。魔界的人沒有靈魂,死了就是死了,活在當下是要用一生去學習的必修課,死亡是要用一生去和解的最終命題,我們從來沒有什么續命的念想,可是現在突然出現了轉世的特例,姐姐…”
她忽然輕笑一聲,不再說下去了。謎紅似乎明白她在說什么,可是思緒來去之間,她又什么也不曾抓住。
“可是記憶的重量還是太輕啦,你終究只是一個從沒有靈魂的容器里生長出來的人,也終將煙消云散;白翡翠的靈魂只有記憶而不談意識,就算不斷更換容器,也算不得永生。”
永生,真是個魔界諱言的沉重話題。利用魔法可以追求長生卻永遠達不到永生,時間從罅隙中溜走,無數人拼了命地練習魔法妄圖延長生命,無數人又在超越身體接受強度的走火入魔中草草離場。
謎紅曾經想過該如何正視自己這段結束了就是沒有了的生命,她熱愛生活,也想好好生活,可是當白翡翠蘇醒、她被迫接受一段長達八十八年的人生后,未來的她又會如何看待自己和身邊那些“夏蟲不可語冰”的“年輕人”呢?她是否會變成超越白翡翠與謎紅之外的第三人,變成老謎紅,抑或謎長生?她又該如何和自己的人生和解?
“話雖如此,誰又能做到真的豁達呢?”
屋子里安靜得嚇人。良久,謎橙再次笑道:“抱歉姐姐,我控制不好情緒,讓你多心了。睡覺吧,明天我去輔導謎麗絲和灰茶。”
謎橙把自己縮進被子里。八月夏末,柘荒島并不涼快,只是雨后林間草叢的空氣總歸清甜,絲絲縷縷滲進窗格間,讓燥熱的空氣也舒心了幾分。謎紅悄然看去,她只露出半張小臉在外面,眼睛緊緊閉著,卻像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