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里是不分白天黑夜的,每天勉強(qiáng)靠獄卒送來的一日三餐判斷現(xiàn)在所處的時辰。
熹微的燭火將要燃盡,只不過關(guān)押在這里的都是囚犯,沒正常人人會對“罪犯“上心,當(dāng)然就沒人給他們添燭火。
按牢頭說法,這幾年朝廷窮的揭不開鍋,連衙門里的老爺辦公務(wù)的蠟燭都緊缺,哪還有犯人們什么事?
黑暗里伸手不見五指。
順子一行人不知在暗無天日的牢房里熬了多少時日,長胡須的主審老頭來了又來去了又去,要的證詞也好畫押也好無論以何種手段終歸是到了手里,按理來說十日內(nèi)必出判罰,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總是出不來結(jié)果。
所有人在崩潰的邊緣,只差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慘的當(dāng)屬杜文州夫婦,因為還沒有結(jié)案,他倆又是“主犯”,所以三不五時地被衙門的人叫去“喝茶”,一日不折騰他們?nèi)拇尾粫T休,每次回來身上都血肉模糊。
高手在民間,杜文州夫婦日日被打的皮開肉綻,承受著蝕骨灼心的痛苦,永遠(yuǎn)是看著快要咽氣與世長辭,可一把他拍起來好似重新活過來,說話仍然中氣十足鏗鏘有力。
只痛不死,有時候還不如一死了之。
說不是手藝人她都不信,換做自己,哪能做到這樣,估摸杜文州挨不上三日就會慘死于她以德服人的棍棒之下了。
她想幫忙,可幫的了什么?照顧照顧不到,救沒本事救,自己身無分文,求醫(yī)問藥治傷養(yǎng)病更是癡心妄想,僅僅透過木欄縫隙伸出的手,又有什么作用呢?
另一間牢房里傳來他細(xì)弱的呻吟,像鄰居家因打架斗毆受傷的小貓,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舔舐著血漬未清的傷口。不經(jīng)意一瞥,竟有幾分楚楚惹人憐的意味。
這幾日被打的多了,許是認(rèn)清了現(xiàn)實的殘酷,安子再沒力氣朝著獄卒們挑釁了。
順子的身上也沒幾塊好肉,她膝蓋傷的不輕,風(fēng)一吹,刺骨的寒涼就從膝蓋蔓延全身,令她痛癢難耐。
“狗屁的牢房,這么不結(jié)實,到處都是風(fēng)。”順子心里暗罵。
“喂喂喂,別罵了別罵了,我一看你硬挺坐在地上就知道。你罵也沒用,上面有令我也不能不放你出來,還是快去勸勸你主子吧,像他這么犟的人,我是第一個見。”
錢牢頭又來了,帶著牢門的鑰匙,邊開鎖,邊不耐煩。
順子顫顫巍巍地直起身軀,眼前的視線模糊,含糊不清吐出幾個字,認(rèn)命一般:“勸什么?我們不是招了嗎?你們說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要判就抓緊判吧,是死是活,給個準(zhǔn)話。”
錢牢頭嘖了一聲,語氣里都是不滿:“你以為我愿意天天陪著那老頭審你們啊?我也是人也要休息,再說了審出來的錢又不歸我,我白費什么力氣,有心思在這裝傻,還不如好好勸勸杜文州那頭倔驢。”
他怨氣甚重,去杜文州牢房的幾步路,還在自言自語著小聲埋怨,“不認(rèn)罪也就罷了,要點好處都不給,摳門死了,還怪我手下弟兄下手狠?弟兄們多少是在他給看過病的面子上放他一馬,沒叫他真遭罪,他倒好敬酒不吃吃罰酒,以前一鞭子下去打死扔去亂葬崗的都有,如此拎不清,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順子突然有些聽不懂:“什么好處?”
牢頭回頭,滿臉寫著不可思議:“聲這么小,你居然聽得見?”
順子馬上抿上嘴:“沒聽見沒聽清楚,所以才問。”
錢牢頭給了個算你懂事的表情,罵著杜文州的祖宗十八代,催促著順子把她從牢里踢到了杜文州跟前。
“不必派人來勸我,我是個讀過書的,學(xué)過理,沒做過的事不會招的,就是死,也要在這世上留個清白。”
杜文州坐在草席上柔弱可欺的背影在白燭的紅光下格外閃閃發(fā)光。
“我說,”錢牢頭掂量著手里一串串的鑰匙,“幾個月了,新年都來了,就是老鼠也該吐出些油水出來了,您老就算是行行好,早點認(rèn)了,大家得一個清凈不好嗎?”
牢頭“苦口婆心”地勸道。
“認(rèn)與不認(rèn),供紙上的供詞寫得一清二楚,那些難道不夠你們判罪?何須我們承認(rèn)呢?”
杜文州沒有回他的話,隔壁房間卻傳來了微弱的哭聲:“沒,我們沒有,冤枉啊……”
竇靈如的聲音。
牢頭揉著沉痛的太陽穴,見眼前倆人軟硬不吃,亮出了最后的底牌:“你們倆是真聽不明白還是裝糊涂?老六,去請府尹過來!當(dāng)面說清楚!”
“不必請了,我已經(jīng)過來了。”
幽長的走廊里回蕩著熟悉的油膩聲音,一聽就像個吃飽了油橫七豎八仰躺在地上得意忘形的老鼠。
還是那個喜歡捋著花白的胡須,自稱美髯公的主審官。
順子現(xiàn)在看見這個道貌岸然的家伙就想上去踢上一腳。
老頭今天穿的五顏六色,并剜了順子一眼。
順子不甘示弱地予以回?fù)簟?/p>
雖然現(xiàn)在的她灰頭土臉,但她仍盯了回去。
笑話,真當(dāng)她沒殺過人?別說是人,猛如吃人的豹子她也殺過,給她一把刀,抹了這個裝蒜的老頭又如何?
她的人生經(jīng)歷不足以讓她對其他人產(chǎn)生多余的慈悲。
現(xiàn)在不用這些手段解決問題,是因為自己連續(xù)多天沒吃好的,沒力氣打不過那幾個衙門的走狗罷了。
“你們都下去吧,讓我與犯人談一談,興許我這一勸,他就想明白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
幾個衙役和獄卒很快從房間里撤出,嚴(yán)陣以待在外等候。
還沒等順子跟杜文州說上話,就又被獄卒提溜著出去了。
不過在回自己房間的幾步路上出了點意外。
原本順子是要被‘送’回自己的房間的,不知道縣衙這些腦子生銹的衙役干什么吃的,明知道大牢已經(jīng)滿員的情況下仍揪回來一個囚犯,說是犯了盜竊罪,給關(guān)進(jìn)了順子原來的房間,眼看滿屋子都要擠不下,錢牢頭靈機(jī)一動,索性把她扔進(jìn)了隔壁竇靈如的牢房一起關(guān)著,這樣看管也方便清點歸類也方便。
他十分佩服自己的聰明才智,將牢門鎖好后就大搖大擺地出去守大門去了。
不過很快他將終身后悔這個決定。
幽暗狹小的房間里,竇靈如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席上,順子手腳都被拴上了鐵鏈,行動不便,卻還是匍匐到竇靈如跟前。
竇靈如囁嚅著說著什么。
她記得去年今日,自己也是這般跪在娘的身前,看著她一點點咽下最后一口氣。
記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過往種種譬如娘親去世當(dāng)日,場景走馬燈般在她腦海閃現(xiàn),腦中瞬間灌滿了疼痛與嘶鳴。
她抱著頭蜷縮在地上,企圖將心臟從嗓子眼重新壓到胸腔。
嘶啞微弱的聲音從竇靈如口中溢出,她沒注意到順子這邊的異樣,艱難地在地上摸來摸去,終于從雜草堆里摸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玉佩。
竇靈如從草席上爬順子身前,掰開她縮成刺猬樣的身體,趁著無人注意,將這枚觸手生溫的玉佩交到了她的手中。
玉佩雕成兩條纏繞的鯉魚,在順子的手中流光溢彩。
“這原本就是你的,給你洗身子的時候看到的,縫在你內(nèi)衣貼身之處,想必對你很重要,是你父母的遺物也說不定,怪我記性不好,等想起來物歸原主時,咱們一起都進(jìn)了牢子。”
竇靈如微笑著,眼中全是溫柔。
“抱歉現(xiàn)在才還你,好在一切不算太晚。”
她揉著順子臟亂地頭發(fā),像極了曾經(jīng)熱好飯菜,拿著勺子,等待順子回家一起吃飯的娘。
可惜一年過去,她有些記不清她娘的模樣了。
順子將這枚玉放在了胸口處。
玉將她拽回現(xiàn)實,回過神來,眼前就是竇靈如關(guān)懷的眼眸。
兩個人一樣衣衫襤褸,依偎在一起。
二人相差十二歲,于順子而言,與其說是母親,不如說更像一個知心大姐姐。
為了一口活命的飯,她已經(jīng)在深淵里掙扎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忘記了哭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
隔壁隱隱傳來談話的聲音。
順子豎著耳朵仔細(xì)聽隔壁傳來的動靜。
竇靈如見順子神色忽然緊張,剛想發(fā)問,卻被順子一個‘噓’的動作噎了回去。
用千里眼,順風(fēng)耳幾個字形容順子最合適不過了,即便隔壁交談的聲音微乎其微,她依然清晰地聽見那令人厭煩的油膩聲音。
“這么多天,你也遭了不少的刑吧,嘖嘖嘖,看看渾身是傷的模樣,我看了都心疼。”
老頭笑得愈發(fā)陰鷙。
“今日咱們把話說明白了,這些什么鞭子啊,鐵烙啊,還有那個什么辣椒水,鐵釘木棒的,哦,還有我手里那些供詞啊罪證啊,都是屈打成招,不作數(shù)的。”
杜文州對老頭前前后后換了個人一樣的態(tài)度充滿了驚奇:“這么講,你知道我是冤枉的,要放了我?
“嘖,”老頭裝模作樣地擺擺手坐下來,“想要我放了你也不是不行,只是聽聞你家五代單傳的醫(yī)術(shù),十里八鄉(xiāng)多少人找你看病,家里恐怕沒有千兩也有八百吧?聽李員外的管家說你家還掛著一副齊宴的海棠春居圖,誒呀呀那幅圖可值萬兩白銀,跟了你屈居住在那樣一個破屋子,真是可惜了。”
杜文州一生老實本分卻不是傻子,老頭的言外之意他不是聽不明白,可從沒想過這幫人磋磨他這么多天,什么招數(shù)都往他身上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天真地以為他們只是聽了李員外的一面之詞,昏庸無道,偏聽偏信,二話不說抓了人就要給他判罪。
怪他蠢,錢牢頭用話暗示那么多次,他竟一次也沒聽出來,非叫人把事情挑明了大家難堪。
原來什么罪什么恩,什么刁民什么通賊,什么庸醫(yī)什么謀財,都是這幫衣冠禽獸想盡辦法斂財?shù)慕杩诹T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老頭站在杜文州的背影里,逐漸失去了耐心。
說不想活命是假的,機(jī)會就在眼前,可他內(nèi)心依舊如火煉如冰窟,不想這么做,最后也只能弱弱地問了一句:“律法在此,你怎能……咳咳……”
“阿呸!”老頭徹底被激怒,“還以為你醫(yī)術(shù)這么好是個聰明人就是倔了點,沒想到你是真蠢,天高皇帝遠(yuǎn),有冤無處申。這句話你沒聽過?在這里,老子就是天!我說你到底行不行,行就趕緊,不行,明天就去刑場!”
……
短暫的沉默過后,在道德良心與活命之間,他選擇了后者。
“醫(yī)館后院東北角的菜園子六尺以下,埋著杜家的全部家當(dāng),進(jìn)獻(xiàn)給老爺,望老爺寬恕草民的罪行。”
說完這句話,杜文州眼角滴下一滴熱淚,如爛泥般癱倒在地上,心灰意冷。
見大計終成,老頭笑魘如花:“好人自有好報,等著消息吧。”
好一個好人自有好報。
好一個世道。
順子一字不落地全部聽了進(jìn)去,盯著老頭大搖大擺離去的身影,手掌心摳出五個血紅的指印。
自打那天以后,整個牢房安靜了很多,獄卒衙役們沒有像往常天天來尋他們的麻煩,伙食里還另外加了兩個雞蛋。
唯有錢牢頭的眼神中多了幾分嘆息。
杜文州的精神也愈發(fā)萎靡,盡管竇靈如堅持在鼓勵他說縣衙這幾日折騰他們,一定是結(jié)案了,說不定還會知道他們冤枉,放他們出去。
只有杜文州知道,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因為什么。
還有順子。
得了錢的人辦事速度快的不是一星半點,三日后,午時斬首的令就傳到了杜文州竇靈如耳中。
竇靈如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杜文州更是不可置信地一把抓住來“傳旨”的錢牢頭:“怎么會,怎么會呢?那畜牲言而無信!我已經(jīng)把所有能給的都給了,都給了!憑什么斬我,憑什么!冤枉,冤枉!我要找他,我要找他!我要把這一切都告訴所有人!這狗官昏聵無知,屈打成招,徇私枉法,勒索囚犯,其罪當(dāng)誅,當(dāng)誅!”
錢牢頭看著杜文州可悲可嘆的人生,于心不忍,告訴他實情:“你給與不給,都是一樣。你以為你給了東西他就會把你放出來,放出來等哪天獲罪,官府把你拉去做人證嗎?
一語點破夢中人。
錢牢頭走了,留下的只有杜文州落寞不堪的背影。
良久,無盡的走廊里回蕩著杜文州悲愴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我才是那個笑話,我才是那個笑話!”
聲音越來越大,吵醒了還在睡午覺的獄卒。
“誒誒誒,笑什么笑!死到臨頭還笑!”
獄卒被吵醒了,一身的不愉快,指著杜文州的鼻子破口大罵。
杜文州仿佛已經(jīng)瘋了一般,沒有回任何人的話,只有一陣又一陣狂笑。
獄卒看出來了不對勁,把值守的幾個兄弟都叫來:“他瘋了?”
一個說:“瘋了就瘋了唄,正好省了兩天飯錢。反正后天他和那女人也要死了,活夠本了。”
然后,杜文州用盡全身力氣,“咚!”的一聲撞向了灰蒙蒙的墻壁。
墻上留下了一朵血色牡丹,墻角下,留下的是杜文州瘦弱的軀體。
獄卒們嚇了一大跳,為首的慌里慌張道:”快,快,還不快去請老爺!”
長期不見天日的原因竇靈如已經(jīng)看不清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但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和倚靠在墻壁上的人影足以讓她意識到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老杜,對不起,是我拖累了你。”竇靈如淚如雨下,“是我,是我害了你。”
又是咚的一聲。
隔著一面墻,她跪在杜文州尚存溫的身體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話。
“我去下面向你請罪。”
兩面墻上一朵如牡丹,一朵如山茶。
都很美。
不過沒什么用,獄卒很快叫來了那個老頭和衙役,見二人已死,忍不住唏噓,隨后派手下的人昭告百姓和李家,杜文州竇靈如二人在獄中醒悟,經(jīng)不住良心的譴責(zé),畏罪自殺。
老頭吩咐錢牢頭將二人的尸身丟去亂葬崗。
只有順子,用小小的身體擁住杜文州竇靈如冰冷的龐大身軀,說什么不肯撒手。
“誒,”錢牢頭幽幽嘆了一口氣,“老爺說要你們留著也是浪費飯錢,你和另一個小子都可以走了。”
順子沒動。她閉著眼睛唱著小時候娘教給她的兒歌,誓要在這里坐個地老天荒。
“給我吧,一直在牢里也不是個事兒,杜大夫給我家兒子也看過病,你放心,他們不會被扔掉,我出錢買兩口薄棺給他們好好安葬。就當(dāng)是付了當(dāng)日看診的錢。”錢牢頭耐心勸道。
順子終于松開了手。
順子和安子一瘸一拐地從暗無天日的牢獄里放出來時,正是正午,陽光熾熱,灑在陰氣甚重的二人身上,格外溫暖。
“對不起,是我當(dāng)日誤會了你。”
安子開口就是道歉。
順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們從此就是孤兒了。你要去哪里?”
“恩公已逝,我沒什么好留戀的,等回春堂解封,我把里頭的古方醫(yī)書都整理好去天南地北,發(fā)給有緣人,希望他們也能繼承恩公的遺志。也算是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安子抬頭望一望烈日,嘆道。
他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順子也不想告訴他。
就當(dāng)是杜文州夫婦真的這樣走了罷。
“他們是好人,”順子想,“他們救了我,那他們不該是這樣的結(jié)局。”
回春堂如今已經(jīng)是人去樓空,百姓們老早就知道杜大夫家出事貼了封條,所以都避得遠(yuǎn)遠(yuǎn)的。
半夜,順子憑著嬌小的體型矯健的身手溜進(jìn)了回春堂,換好衣服縫好玉佩,從廚房里掏出一把小刀。
足夠長,足夠鋒利,像一把劍。
“敢礙著我的眼,那就送他去該去的地方。”
順子抬起頭,門外如水的月光灑進(jìn)院子里的一盆養(yǎng)著碗蓮的缸。
兩相交映,熠熠生輝。
天邊月,鏡中花。
第三日清晨,順子憑著走了一次的路,找到了衙門。
衙役見到門口筆挺站著單薄瘦弱的她一臉驚訝:“你小子怎么又來了?我這里不收乞丐,已經(jīng)結(jié)案了,你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順子立即換上了一副諂媚的笑容:“各位官爺,我來這里,是有另請稟報,煩請各位老爺們通傳一聲,如若事成,日后咱們或許還能在一處辦差。大老爺要是開恩,家里還能再多幾百兩銀子。”
“哦?”衙役們來了興趣,“什么事?”
順子故作神秘地?fù)u搖頭:“等回稟了大老爺,老爺們再知道也不遲,否則咱們獨吞了回頭讓大老爺知道了……”
她欲言又止。
還是為首的頭頭聰明些,思索了片刻,質(zhì)問她:“你這混小子,先是隱瞞自己會說話的事,再在牢里鬧事,半天沒拖走杜文州夫婦的尸首,對回春堂這么忠心的一條狗,現(xiàn)在卻說有大事跟我們大老爺稟報,怕不是來尋仇的吧?”
順子一臉心悅誠服:“人生在世,誰不是為了這口飯吃?從前那樣是為了混口飯,如今求到各位老爺跟前也是為了一口飯而已,各位老爺明鑒。”
衙役們互相相看一番,心中都有了數(shù),只是誰都不敢做這個出頭鳥,最后還是為首的頭頭有魄力,吩咐幾個弟兄看著順子,自己則回衙門里給老頭報信去了。
沒一會兒,有個油頭粉面的衙役走了出來:“來來來,你過來吧。”
老頭穿著八品朝服正坐在廳堂之上,闔上了雙目,嘬一口清茶。開口就是質(zhì)問她怎么還有膽子敢來這里。
順子垂眸,唇畔的笑意一閃而過:“自然是為大老爺獻(xiàn)計。”
然后極其自然又故作為難地看向了兩邊的衙役和主簿。
老頭瞇了瞇眼睛,將那盞茶放在了判桌上,退去了其他人。
眼見左右清退干凈,順子就著從前書里見到的奇珍異寶開始胡編亂造:“老爺明鑒,回春堂右耳房床榻下的地板磚下面,埋著杜家的寶貝——一顆夜明珠,專程進(jìn)獻(xiàn)老爺。”
順子跪在冰涼的石頭地板上,言語懇切。
“哦?”老頭雖然斂財成性,但不蠢,“這么好的東西,杜文州都不曾說得,你如何知道?還不留給自己享用,卻要給我,什么道理?可見是欺瞞本官,來人!”
順子早料到他會有這么一出:“老爺明鑒,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草民就住在耳房里,竇靈如跟草民提過這事。草民不是說了么,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若您賞草民一個差事謀生,那夜明珠也算物歸原主了。”
不知道該不該謝謝竇靈如這個老師。
她學(xué)得快,一點就透,其中有一本叫尋寶記的書,她尤為喜愛。
竇靈如生前還跟街頭巷尾的鄰居夸過她:“我收的這個徒弟聰明絕頂,改明兒給他上了戶籍科考去,保不齊我杜家還能出個狀元光宗耀祖呢!”
腦海里還回蕩著從前的點點滴滴,手腳已經(jīng)跟著老頭出了縣衙大門。
他吩咐:“看好縣衙,只要王六鄭七跟著我就行。”
回春堂外的封條已經(jīng)撤下去,周圍圍了一圈衙役,正是丈量土地房屋的,正準(zhǔn)備去衙門報到。
人都死了,屋子自然都拿來充公。
所有人在老頭的命令下停下了手上的活兒,齊齊在門口等候,留下順子恭順地跟著他一人走進(jìn)屋子。
雖然是青天白日,但外面仍然陰云密布,說不清是光明或黑暗。
老頭在順子的指引下來到耳房里,按照順子所描述的在床底摸索起“寶貝”來。
在床底下探尋半天卻一無所獲,老頭有些生氣,揪住順子的衣領(lǐng):“你敢耍我?為什么沒有?”
順子被他拎起來,兩只腳停在半空晃來晃去,她慌張道:“老爺明鑒,竇靈如跟草民說過就在這里的啊,草民自己還檢查過的,不可能沒有的。”
老頭氣不打一處來,花白的胡須上盡是漲紅的面色,他拽住順子的衣領(lǐng)扔到地上:“你給我找,找不到,這輩子你就在牢里跟老鼠過一輩子吧。”
“是,是,草民這就去找。”順子埋著頭,聲音里全是恐慌,焦急地“翻箱倒柜”。
不過,沒有的東西,順子怎么可能找得到呢?杜家那幾百兩銀子的儲蓄,早就被眼前人搜刮一空。
眼見搜尋一無所獲,寶貝得手無望,老頭逐漸失去了耐心,指著還趴在地上試圖尋找的順子,鼻孔里哼出一口氣,轉(zhuǎn)身欲喊人進(jìn)來拿了她,就聽得順子驚喜的呼喚:“找到了!”
老頭就像是久旱逢甘霖:“嗯?”
順子抱著一個木頭匣子跪著走到老頭跟前,低著頭,雙手奉上:“請老爺過目。”
因為捧著的木匣子有點矮,老頭極其自然地彎下來腰,伸手欲開木盒的蓋子,順子看準(zhǔn)時機(jī),木盒突如其來地往老頭臉上一砸,一個上揚撞得老頭踉蹌不止。
老頭捂著吃痛的臉撞上了背后雪白的墻壁,氣的大氣直喘:“你…大膽竟敢對朝廷命官動手!反了天了!”
“我不止敢動手打你,我還敢宰了你這狗官呢!”
順子眼神狠厲,獰笑著只用了三步走向他,不帶有任何猶豫與遲疑,在老頭盛滿恐懼的雙眼中,以最快的速度一刀插進(jìn)了老頭的心臟。
而且,極其“貼心”地給他捂上了嘴。
跟她繼父一樣死的干脆利落。
“別問我為什么力氣這樣大,”順子說道,“我四歲就開始下地做農(nóng)活,拉著牛犁過的地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在樹大根深,密不見風(fēng)的林子里徒手弄死過兩只野豹,跟蛇蟲鼠蟻斗智斗勇,這些我都過來了,我還會怕你?”
最后一聲,順子格外拉長了調(diào)。
老頭用腳踹了順子兩下,很快身體軟成了一塊發(fā)面面團(tuán),任由鮮血從心臟蔓延開來。
這一刀一刀斃命。
還是怪他自己貪心不足,若身旁有兩個人,順子也不會進(jìn)行得如此順利,是他自己刻意把人支得遠(yuǎn)遠(yuǎn)的以致現(xiàn)在孤立無援,順子原本打算殺了他之后跟他同歸于盡的,現(xiàn)在好了,人群那么遠(yuǎn),她就算殺了人從后院翻墻逃走,等門口那些人反應(yīng)過來,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順子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屋子里是老頭橫死的尸體。
唯一的好消息是見過她的沒幾個,即便知道她是兇手,不是專業(yè)的畫師僅憑描述很難還原容貌,即便還原,大多在傳播中失真。
畢竟死的是縣官。
這里呆不下去,流浪就流浪吧,離開這里,走的越遠(yuǎn)越好。越遠(yuǎn),她越安全。
這幾個月在醫(yī)館,她也了解過,歡玉給她的這塊玉佩用的玉產(chǎn)自北方,并且京城附近產(chǎn)量最高。
就像當(dāng)初為了走出叢林想的那樣,一直北上就好了。
門口等候著的人還在嘰嘰喳喳。
翻墻過去的時候,最后看了一眼回春堂。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沒什么能留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