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禍把笑意沉入心海,轉身撤了護衛。僅是他們走出廂院的功夫,有熠已飛快拉開窗戶,扶著渾身濕透的少年進屋。
無亦狼狽不已,被凍得微微發抖,顫聲喚“姐姐”。
“阿昱!你沒事吧?”有熠上下查探他是否受傷,后怕溢于言表。
“無礙,還好樓下是水渠,沒怎么傷到……”翻身墜樓后吞了好大幾口寒水,但無亦馬上就調整好姿勢,盡力護住自己要緊處。于是現下更擔心姐姐,“你怎么樣姐姐,辛禍為難你了嗎?”
他們姐弟從來都是心連心,自小就互相照顧彼此扶持。有熠搖搖頭,開始輸些內力給少年,順便問起今夜事。
“到底發生了什么?”
少年只覺心涼,低聲說:“是元二小姐,我在樓閣上撞見了她,她應該也是在探尋北府……”
再聯想起元斯若那句話,倒如預言。一個陰沉且心機深重的城主,一個凌厲又密不透風的管家,還有一個貌美無雙卻冷漠傲慢的少夫人和病弱從不出門的少爺,這北府當真兇險詭異。
“下次可千萬注意安全。”有熠拿過帕子給少年擦頭發,視線越窗看到院內梅樹下置于石桌的茶杯。
熱氣散盡,只余徹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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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雪便停了,暮雪之后,就是孟春。
斯若坐在樓閣外的憑欄邊望著遠山。
這紗樓高有三層,平日里從窗往外看去,能看見俊秀挺拔的蕭蕭樹林。檐上鋪滿薄雪,順著屋脊緩緩淌下。
大風忽而拂過,凍得元斯若骨頭一冷。
“少夫人,您找我?”仿佛墜葉之聲,無需抬眼便知來人是辛禍。
“管家,昨日那飛賊你們抓到了嗎?”
辛禍面對女子站于她身側,慣是一身黑袖。眉眼垂著,沒什么多余的神色。
“北府本就山深水長,應是只偷溜進來的山貍在作祟。讓少夫人受驚了。”
女子輕笑,“既是山貍,那管家也該拿來給我個交代。”說著她也仰頭去看那滴落屋檐的融雪。發飾精簡但五官濃重,青絲拂在兩頰,最是一副明艷動人的模樣。
那雙眼仿佛會愛人,有著曉月般溫涼自在的目光。但仔細一看,月上卻又帶了些陰影,重重疊疊,令人捉摸不透。
“少夫人,婚期近在眼前,城主交代您落日后與有熠姑娘一同前去城中靈寶寺拜神女。”他點頭,微微屈腰站著。
視線自樓閣憑欄散開,兩人的背影矗在風中,身前是風清云淡的遠山春雪。
“‘半夜倚喬松,不覺滿衣雪’,你讓我記起一位故人,想來他也并不認識我。”斯若終是將目光收回,語氣淺淡,好似在說外人的故事,“那時在禁廷我曾見過他一面,他說天總會亮的,讓我等。”
她能感覺到,辛禍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起來,男子慢慢蹲下身,視線與她齊平。
“時候不早了,請少夫人準備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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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有熠第一次出府。
剛入貳十城時根本無暇游玩,此次再踏上城中石階,心情卻并無不同。姐弟二人只想盡快做個了結。正如師父說的,縱是死局也要一闖。
馬車才過山門,斯若便忍不住開口問道:“我為我未來夫君安康一事祭拜,你呢?”
空氣安靜片刻,只見有熠抬手掀開帷帽簾紗,眼上的綢帶輕輕揚起。雖著裝素雅,卻也能看出是個清姿蹁躚的佳人。
“昨日是你陷害的我弟弟?我們姐弟無心裹挾,還請元小姐高抬貴手。”
此話一出,對方明顯被有熠的直白驚了一下,但她很快平靜下來,又換上了那副居高臨下的樣子,“能進來北府的都不是什么等閑之輩,當心有命進,無命出。”
……
眾人一起越過靈寶寺的長階。
靈寶寺坐落在城外半山腰處,廟宇隱于茫茫林海里,很遠就可聽到綿長的古剎鐘聲。山徑亮著籠光,像是被昨夜的薄雪壓住,將將只能照清半點去路。
“幾位請至神女殿祈福。”跟隨僧人們走進大殿,有熠與斯若接過長燭,一一跪在蒲墊。
雖皆做虔誠姿態,但所求之事,各有乾坤。
神女殿香火明盛,曇煙墜在膝邊團成塵跡,二人正噤聲專心俯拜,而隔壁飲水廳的圓窗薄簾里有人影對坐。
燈下重影。
第一下打更聲響起時,其中一個腰身前屈,滅掉了側邊的燈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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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禍此時候在殿外。
過去他也常在紅塵各處的寺廟里寂靜注視著往來人群。
落日余暉把影子映在大殿朱墻表面。
墨白總打趣道:“主子您可別太走心了,誰不知道您在戰場上那是殺伐果斷、毫不留情。其他兄弟們都巴不得往青樓跑,就您,清心寡欲得跟個和尚一般。”
男子只從容抬手抄寫佛經,待到天色變暗,就了明月的清輝,這才踏上回程的馬車。如此年復一年,大概是想把自己變成一尊悲天地、憫眾生的菩薩。
仿佛這樣就能使身上血腥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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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中忽而襲來一陣冷風。
辛禍在聽到打斗動靜的瞬間便想沖向殿內,無奈迎面圍上來幾個黑衣刺客,一刀便朝著他砍了下去。
剎時清靜廟堂火光大作。
……
斯若偏身躲過直面而來的暗器,又迅速擋了一下險些落在肩上的利劍。她好不容易抓住空隙扯過有熠的衣袖,拼命想往那殿門逃。
“你說你怎么偏偏是個瞎子,你可千萬別拖累我!”元斯若自幼養在閨門,雖也學得一招半式,但都是些唬人的三腳貓功夫。自保勉強足夠,可說起救人那真是十分為難。
有熠的帷帽在混亂中被掀開,昏暗光線中她的視線已恢復幾星淡影。只見她反握住斯若的掌心輕點兩下,而后在對方訝異的神色里借著斯若的力量踹開靠近的刺客。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旋著斯若的腕骨,不輕不重,行云流水般施展著招式。連呼吸和步伐都恰到好處,一氣呵成。
月色融著火光照亮她們的臉龐。殿門頃刻被破,辛禍破門進來卻看見斯若拉著有熠同刺客周旋了幾個來回,接著奔至他身后。
“可有受傷?”
這話少了稱謂,發問的人也沒回頭,好似無法確定到底是在問誰。
“辛管家你再晚來一步,我們就要變成劍下亡魂了。”元斯若驚魂未定,邊松口氣邊埋怨道。
但有熠并未接話。就算辛禍和護衛們不來,在不用顧忌暴露武藝的前提下,她憑自己也能輕松將殿內的刺客解決。
仿佛她從一開始就是這樣,自己操心自己的生死,無需他人關心。
三人間沉默了幾秒。
辛禍招呼護衛來保護她們,又轉身扎進了殿門。那朱墻只怕早已濺滿鮮血,神女像和供臺東倒西歪、布簾付諸一炬,場面一度混亂。
有熠在撲面的熱浪中想起一件事:她方才許的愿,還能實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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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刺客都被擊傷伏獲,墨白領著人在清點傷亡,而辛禍執劍來到她們身旁,臉上沾了煙塵、衣上沾血。
但黑衣黑袖的好處就是容易掩藏,哪怕渾身是傷都沒法被全部看清。
“我先護送二位回府,還得同城主稟告今夜之事。”
元斯若率先掀簾坐上馬車,獨留有熠在原地。她無人來攙,便躊躇著想慢慢摸索上車,就見那黑衫人抬手相扶。
“姑娘小心。”
靴底踏上墊凳,有熠隔著衣袖順勢輕握辛禍手腕,探得那人脈象平穩、內力洶涌,并無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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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也能輕松將殿內刺客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