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尤為熱鬧,城主請了舞樂助興,備下珍饈美酒招待,儼然將元家當成值得用心結交的親家。
有熠姐弟被安排在側席,她背脊一直挺立,眼覆白綢,有禮有節。不是元斯若美人嬌懶的柔若無骨,而是像一棵青松。披雪抽芽,迎雨茁壯。
上次來這空闊正堂是定他們的生死,那此次又會是為了定誰的生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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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間的清倌技藝了得,一把琵琶一把胡琴,配上曼妙身姿,到曲終時才叫眾人回神贊嘆。唯有元老爺滿臉嫌厭,舉止凈是對歌姬的俗判,仿佛見了什么極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今日多謝城主大人體恤,請我們過府來探望女兒,我和老爺敬大人一杯。”元家主母倒是會看眼色,立刻拉著元老爺起身給城主敬酒,言語間多有恭維。“斯若自小頑劣,教養不足,若有錯處,還望大人多多管教。”
城主微端杯,就當是應了。而元斯若坐在父母旁桌,臉上沒什么表情,靜靜聽著席上自己是如何被折辱的。
“她做事有度,本分有禮,哪需要我特地教導?”不光元家人,就連城主都是先漫漫隨意地贊揚幾句,再話鋒一轉,要挑起她心底最深的刺。“元二小姐才貌雙全,嫁給我那病弱的兒子未免委屈,我還怕照顧不周,倒不要傷了她才是。”
這字里行間全是輕視,像是拐彎抹角在說“就憑你個內宅不受重視的庶女也想攀附北府”。不過城主終究還是存了別的心思,打個巴掌自然要給顆甜棗,立即拍掌示意遠遠候在堂外的尚溪知等人進堂拜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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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府貳十城的燈盞遠近聞名,每年于城中舉辦的斗燈大會更是吸引外鄉人爭看。而最精妙絕倫的自然是北府內的私燈,城主此舉意在示好。
“這元二小姐的爹娘竟是如此,還好我們的爹娘不是這樣。”少年有些慶幸,但又長嘆道:“可我們也已經沒有爹娘了啊……”
有熠微微皺眉,忍下心頭千緒,低聲理性提醒:“你快說說現下場景。別忘了,元斯若差點害得你被抓住。”
那日驚險仍歷歷在目。
無亦偏過頭瞧了眼有熠,眸子生輝,反問之話令人梗住。“若姐姐真的討厭元二小姐,那在靈寶寺時為何又要救她?”
這少年人因著雙生子的緣故一眼便能直達她心底,是這世上最懂有熠的人。于是她承認,言出柔軟。“我只是在想,救人一命,是很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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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目光順著姐姐的嘆息落在席上那位有著絕世容貌卻身負薄命的女子身上,想她也許在強裝鎮定,也許本就處變不驚,周遭杯盞變作一圈圈風暴漩渦將她攪進中心,要她不得不忍辱負重,拼命存活下去。
他亦覺得悲憫。
“現下是府里三位燈籠坊坊主獻燈。”無亦由語言轉述給姐姐。“俞坊坊主俞長夜,高個瘦弱男子,戴半臉面具,擅繁;旁邊手持羊角燈的是尚坊坊主尚溪知——就是那夜我誤闖見到的人,擅雅。”無亦想起那把鋒利到馬上就要刺穿他雙目的磨燈小刀,不自覺吞咽了下口水,才接著道:“還有個大胡子,是胡坊坊主胡昆,像是西域人,擅異。”
三人上前向元家行禮。元家主母喜出望外,一時笑得合不攏嘴。城主抓住時機,示意幕僚羅生呈上一盞特殊的燈籠,是第一日曾在正堂出現過的“岷湖神女燈”。
“岷湖有女,庇佑貳十城河道湖川”,城內各處都有祭奠她的廟宇,送上這燈意味著將收燈之人當做北府貴客、造冊登記,可隨時不受阻礙進出北府。
這是重惠。
不信元斯若那見利眼開的主母不松口。
“夫人,夫人!”手已伸出,指尖就要碰到持柄,元家主母有些驚訝地望向匆匆來報的小廝,一副欲罵又要避開元老爺的模樣,低怒道:“不是遣你去俗間把大少爺偷偷帶回家嗎,要是讓老爺知道免不了……”
小廝為難耳語,幾句話的功夫竟叫人面若土灰,元家主母明顯愣神,半天才垂頭去看羅生遞過來的岷湖神女燈,面色緊張,仿佛那是什么燙手山芋。
“城主實在太過客氣,我們不是外人,不必如此……”前后截然不同的模樣就像街市上耍變臉的技人,她訕訕回絕,開始轉移話題。“聽說城主尋到了緣定之人,可否引見給我們瞧瞧,沾沾福氣……”
到此時,元斯若那顆忐忑不安的心終于平定,向辛禍投去些感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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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帶燈退下,換有熠姐弟行禮。局勢此刻驟轉,方才還勝券在握的城主面目陰沉,靜靜瞧著元家左顧而言其他之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將酒杯捏碎。
一聲杯盞翻裂打破脆弱平衡,徹底激起城主刻意隱忍的怒火。
“城主大人饒命……我不是故意的……大人饒命……”
有熠在初次入府時就見識過城主的狠厲,那船夫老李血肉模糊的后身至今令人難忘。現下見鶴夢哆嗦著跪在地上求饒,有熠只覺大事不妙。
還沒等她細想,酒水便迎面潑來,有熠只來得及抻開衣袖替鶴夢擋下一劫。
“姑娘!”
銀器做的杯盞像失了掌控的年節爆竹狠狠砸向有熠,鈍音滾落,好似有火龍隨衣衫燃起,燒得她背上深深紅痕。
“城主你這是干什么!”少年眼疾手快,幾乎是同時便傾身護住有熠,順便也護住了有熠懷中哀叫出聲的鶴夢。
城主怒極反笑,他要立威要撒氣,就不允許受罰者有絲毫躲閃。堂間寂靜,連元家主母都嚇得不敢說話,只愣望著案幾上所有能被拾起的物件自高座飛墜于女子裙邊,剎時叮叮當當落了滿地。
旁側有兩人忍不住站了起來,其一便是元斯若。縱是在后宅常受主母、長姐欺壓,但大都是不見血的廝殺。如今這情形讓她看得揪心,又因無力對抗城主而暗暗攥緊了拳頭。世間受苦的人太多,她自己尚且水深火熱,又能救得了誰呢。
“姑娘你沒事吧姑娘……”鶴夢已是淚眼婆娑,拼命伸手抱住面前立若青松的有熠。雖相識不長,亦不是主仆,卻情誼深厚,可抵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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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礙。”眼角白綢沾一滴涼酒似一滴熱淚,她慢慢抬手拭去,輕聲安慰著鶴夢。衣領因酒水而發潮,還有股酸澀之味入鼻,看起來難堪又窘迫。
有熠倒是毫不在意,轉身拉過無亦當著這滿堂賓客與家仆的面跪下拱手道:“城主恕罪,莫要動氣。”
此言看是告饒,卻沒什么乞求垂憐意。
半晌,城主命侍女收拾了一地狼藉,重新審視這女子那張倔強不容侵染的臉,復笑了,道:“失手之舉誰都有,不必在乎。只是今夜還有場孔明宴,便勞煩有熠姑娘替來客祈福、無亦公子替來客謄寫燈上經文。神明若知兩位善舉,定會明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