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是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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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熠原名周晏,昭然城人,幼時與雙生弟弟周昱被嵐山派收養。而嵐山派是蒼州第一大門派,掌門夫婦勤儉清貧,吃穿用度皆是節儉。又因常派弟子們下山助官府捉拿要案重犯,得蒼州百姓一聲敬拜。
“師父嚴訓:我們不為名利不為前程,所有下山弟子必須統一著素袍、束冠發和戴面紗。”
這樣當蒼州上下感念善舉時,就只會記得“嵐山派”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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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遇見辛禍的時候,有熠未參加圍捕大盜“摩挲玉”的任務,選擇陪同師娘一起去清凈寺為師門祈福。
“摩挲玉是近年崛起的江湖盜賊,專挖墳掘女尸偷人心,走時還會在墳堆內留下一塊殘玉。本來此盜是不傷人性命的,不知為何最近轉取活人心臟,引得官府不得不派兵追查。”
外面大雪驟落又停,不一會兒院內鐘鼓覆白,僧人握著竹笤帚聚集清掃。這山寺格外寂靜,除了誦經聲似乎再無其它,卻從剛才就多了許多嘈雜,像有人在密林里燒一把大火,惹得平日深藏的畜牲們全驚飛奔逃。
“師娘,后院書齋走水了,住持要我趕緊來尋你,要你先行暫避。”
滿院皆白,混著火的赤,如同開了一整院朱梅。有熠囑咐師娘不要離開宿院,自己則戴好面紗往著火點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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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持小心。”書齋幾乎全毀,老住持站在黑煙外看著弟子們潑水滅火,想起齋內經書便兩眼一黑差點要摔倒,還好碰到辛禍上前扶住。
他一手用濕帕子捂口鼻一手托著住持的腰,眼掃向廢墟,與旁側同樣伸手想扶住持的有熠對視,沒有太大情緒起伏。烈火席卷勢大,像是要把整座寺廟都吞沒,人站在四野仿佛站在煉丹爐中,衣袍眉目都是滾燙的。
“這這這……好好的怎會起火?!”老住持痛心訓斥晚間負責落鎖的小僧彌,“你們宿前就沒發現什么不對嗎?”
“我……住持師父,我和師兄走的時候好像瞧見架子那有燭光,但我之前是檢查過數遍的,就以為是眼花看錯了……我……請住持師父罰我吧……”
……
拋開這些既定事實,有熠仔細查看周遭,除了紛紛趕來幫忙滅火的尋常香客外,仍有不對勁處——有一人混在人群中,拿著只空瓢做做樣子,沒幾分鐘就悄悄往宿院方向行去。
宿院……師娘有危險!
她不敢耽擱,當即便跟上。此刻來往人多亂糟糟,有熠干脆躍屋頂踏檐瓦追趕,果然看到那可疑之人進了師娘的房間。
“師娘舊疾復發尚在服藥不得動用內力,立時就被賊人挾住,我才知道這是摩挲玉。她竟是個女人,因是剛逃脫我們嵐山派和官府在山下的圍捕,衣上還有血跡。”
是了,有熠清楚地記得后來是辛禍同自己協力救下師娘、擒住摩挲玉,一個在前吸引注意一個從背后梁下,配合天成。
二人都有遮面且并無言語交談,有熠只瞧見他黑衣勾繡白鶴與盤蓮,在確定賊人已伏誅就想悄悄離開。
她抬頭望向屋梁,正對上那鋒眉。
這大概便是佛說的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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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大人,我們又沒有血海深仇,”雖已用藥,她仍虛弱至極,卻倔強地穩住藥碗,哪怕指尖疼得錐心也不放手。“為什么……非要做敵人……”
不做敵人,難道要做愛人嗎?
什么愛人會彼此傷身剜心,啃咬對方的尸骨飲食對方的血肉,彼此算計?別忘了,辛禍可是想要殺掉有熠的。
愛未免太過荒唐。
“你沒有時間了,一旦城主回來,他會立刻殺了你。況且你的傷如何能進入斷水崖那等兇險地,不如你全告訴我,再由我替你去斷水崖取來,豈不皆大歡喜。”
辛禍不會輕易被攻破,他平靜地注視著有熠拼命用力的手,沒等來任何回應,便喚護衛囑咐:“把她給我看牢了。”又對有熠涼薄一言:“這藥僅此一碗,摔了就沒有了,周姑娘快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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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時辰牢獄沒別的人來,只有一個護衛在外看守她。有熠艱難喝完藥后就再次昏迷過去,藥碗順著手滾落至草榻邊。
夢里又是昭然又是北府,場景混亂不堪,她甚至夢到那夜在尚坊時尚溪知同她說的話。只言片語卻如千鈞,壓得有熠喘不過氣,也迫使她沒有給自己逼毒且用大開大合的打法故意被辛禍捉住。
“既是如此,還請尚坊主盡快部署下次前往斷水崖的時間,我父親不能再等了。”
尚溪知思忖幾秒,有些為難地說:“沉眠藥制作困難,這么大范圍使用,量必難備。短時間是沒辦法再去一次了,不過我還知道一條別的路。”
她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還能如何去斷水崖?”
“北府牢獄是由山體開挖而成,據說當時建造的工匠懷私心偷偷辟了條通往崖底的路,不過這也只是秘聞,不知真假。周姑娘若如此焦急,大可去探探。只要設法進牢獄,就有機會尋得路徑。”
有熠沒其他選擇:要想將少年先送出府就沒法通過鴆鳥一關,就只能冒險走其他路。而當她偷聽到辛禍要給辛少爺設靈時,她便已經想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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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撐著坐起來些,有熠開始運功療傷。對習武者來說,皮肉傷最痛但不致死,而內傷反而最嚴重最險急。
好在藥也有用,一番催動后筋脈通暢不少,她把藥碗撿了猛地砸向鐵欄弄出動靜,碎渣四分五裂飛濺,叫那打盹的護衛不得不起身來看。
“告訴辛管家,我想好了,可以說了。但我不想現在死,你能不能……再端一碗藥給我……”
說著說著有熠就吐出口污血,這臉色蒼白一身狼藉的慘樣,任何人都不會信她還有什么逃跑的力氣。
護衛嘆氣,瞅了瞅自己桌邊一直溫著的火爐,終是舀了半碗打開牢房鎖。
“奇了怪了,辛管家為何沒把藥爐撤走。不是說了方才那就是最后的藥,原來他也這么慈悲么……”
話還沒說完,榻上的女子翻身而起,僅一招就點了他的睡穴。
有熠扶著人脖頸落向草榻,還不忘接過藥一飲而盡。現下牢獄開,她是時候該走了。
“阿昱不知所蹤,但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必須賭一把。”
她不想平白要人性命,事事都留了退路,牢房鑰匙被她用藥碗壓住藏在鐵欄邊,待護衛醒來就能脫身。有熠最后望了望對面獄門,端個燭臺義無反顧轉身往反方向行入牢獄黑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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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啦?”
少年眼一睜,在頭暈目眩中定住視線,他猛地坐起身,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
漫天繁星下是林中樹叢,有個背魚簍的中年男子湊在火堆邊烤著衣物,見他醒了便遞過來一只油紙包的烤雞和一壺水。
“這岫河下機關復雜,你可真是命大啊。”
“劉……劉叔?!”
萬萬沒想到還能再見面,無亦腦袋突然一懵,慌慌張張沒了章法,想站起來卻天旋地轉跪在地上。
“可不敢可不敢,雖然是我救了你,但也不必行如此大禮,受不起受不起的……”船夫老劉大概也被少年驚到,急忙來攙扶,還不忘埋怨兩句:“少年人怎么這么毛躁啊……”
初入岫河便是劉叔掌舵送他們姐弟入府的,如果無亦沒記錯的話,這人也屬折夜軍。
“行了你先緩緩,又是水里泡著又是昏迷的,快餓死了吧。”催促少年吃點東西墊墊肚子,老劉把烤干的外袍披在他肩上,神色和藹。“有什么想問的你就問,咱們就當聊天了。”
少年這才定下心,有些呆愣地啃著雞腿,像是剛剛把落在岫河的魂魄塞回身體。他大腦努力拼湊記憶,目光轉向旁邊兩匹安靜吃草的馬。
“是這樣的,我在岫河遠岸灘邊發現你飄在那,便趕緊給你拖上來了。我知道你是誰,想著此地不可久留,就將你拴到灰灰的背上,一路到這江縣。你放心,灰灰聽神通的話,神通聽我的話,沒讓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