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苦尋的又豈止她二人。
“怎料你們姐弟一個入獄一個出逃,那心頭血又要瀕死可取,我恐辛管家會直接在牢獄里殺了你,便喬裝趕來,沒想到,他竟然救了你……”
元斯若加重了后一句的音調,她的語氣夾雜著尋常的刻薄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酸,不知是意外還是無奈,但是她們之間既已說破,就沒必要再互相演戲。
有熠沒心思去細究,只嘆氣道:“可是許神醫根本就是個江湖騙子,你知道嗎,辛少爺其實已經死了……或許這本身就是城主的一步棋,緣定之人和神丹靈藥都是他的誘餌。”
哪怕如此,她們也會心甘情愿上鉤的吧。
“……”
聞言元斯若面色微涼,眼中閃過些稍縱即逝的驚,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想起那夜獨入露華殿感受到的徹骨之寒,仿佛一口氣被抽光了所有精力,竟有些目眩。半晌,她才又恢復了往日的素然淡漠,笑著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會這么容易,不過是煎水作冰,徒勞,徒勞……”
天生心疾不可治愈只能緩解,患病者大都活不過三十,這是無數大夫給她下的死諭。她憑什么覺得自己能活下去,能去做老天爺的主啊……
往事浮上心頭卻再無波瀾,元斯若搖搖晃晃起身朝獄門而行,她指甲牢牢扎進掌心,才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至于落淚,“若你能再見無亦,替我說一聲……算了,你自求多福吧。”
-
外頭細雨綿綿,已是正午。
俞長夜在坊中踱步,看起來萬分擔心似的。昨夜萬幸能掩護著少年先離開,那羅生在他船上也并未搜到什么,折騰了一夜只得作罷。只是有熠仍被關在牢獄,鶴夢那邊還未傳來新的消息,總要他焦急不已。
待城主歸來,不知要掀起什么風浪。
“俞坊主。”
有人悄悄潛入,著侍女衣裙,卻掩不住疲憊神色和身上傷痕。
“你……你如何出來的?”俞長夜大驚,趕快拉過有熠進內室,低聲問:“你的眼……沒事了?!”
他上下打量著女子,記憶中就是個清冷倔強的小姑娘,話不多也不愛笑,常纏著周伯伯給她講那些江湖奇俠的話本子。
如今也長成了話本里的人,強大而堅定地立于江湖之中。
“卯兒哥,都怪我們姐弟連累了你。”有熠鄭重行禮,歉疚溢于言表。“我們此行就是為了找我父親,但他……已死在北府。”
一別十余年,兩家都歷翻天覆地、早不如從前。
俞長夜聞言抬手輕碰她手臂想安慰幾分,只觸到傷心遍地。“城主不會怪罪的,倒是你,現下有什么打算?”
“阿昱已經出府,而我要留下做一件事,做完就走。”
“他們若是發現你們不見了,定會全府全城搜捕,你莫要耽擱,現在走還來得及,若是等城主歸來便是晚了!”
我就是要等他。有熠在心中道,他若不回來,我如何能殺他。
“他們想要的東西在我手里,且只有我一人知道藏在何處,他們不會輕易殺我。卯兒哥,北府之事錯綜復雜,你為何不尋個機會徹底離開呢?”
他既然能將無亦送出去,那他自己定也有逃走的辦法。
雨勢忽浩大,將荒涼無奈之情全湮沒其中。俞長夜嘆息,眉頭緊皺著,眼底有淺淡一層灰燼。“我是個逃犯,出了貳十城就是死,我不想死。”
往日熟悉的北府墻門變得可怖而凄厲,身在其中被圍困,茫茫虛耗。
但出去不過死路一條,哪個選擇都沒甚意義,至少這里還有鶴夢。
“你到底……卯兒哥你到底是怎么變成逃犯的,你絕不會行蠅營狗茍之事。”
-
俞長夜猛地灌了杯涼茶,半臉面具下囚印隱隱作痛。他說起舊事,仿若之前種種生死僅是平淡一筆,眉宇間貼著低低的哀,又有悲切長成的廣闊。
“你真的想聽么?”
“你們一家走后沒多久,我爹帶著我和我娘也離開昭然,到皇都去了。定居的第一年就碰上宮中妃子小產,貴人命全城素門喪衣祭拜——你說這可笑不可笑,當真荒唐啊……”
他也曾說過大逆不道之話,言詞對貴人之行多有冒犯不滿。爹爹怒然,不僅扇了他一巴掌,還要他跪在祖宗牌位前三天三夜,好生警醒自己。那時俞長夜年幼,又逢大雪,跪在蒲墊上渾身發抖,卻還是捧起一本匠書來看,合著外頭陰冷寂靜的風,展現了超乎年紀的沉穩。爹爹罰他,是要他謹言慎行,他亦不惱,仿佛日后長大成人便能領會這一方天地。
“可我真的領會不了。”俞長夜搖搖頭,指尖緊緊捏著杯沿,“這就是無數忠臣良將效忠的帝王?上位者不會在乎螻蟻的生死,而你我就是螻蟻。”
因是螻蟻可以隨意被犧牲,性命根本微不足道。
“城主確實給了我一個可以暫時喘息的地方,這北府與外界隔絕,倒令我安心。說起來……城主曾是皇室宗親,就因貴人忌憚疑心,便殺他妻女奪他封位,將人貶到當時破落的貳十城自生自滅,這所作所為,便由不得人日后要反。”
“所以……你認為城主是對的?”
“都說養虎為患,貴人養的虎早就脫離控制了。”他譏笑一聲,將話題拉回正軌。“羅師爺不會無故追船,必是有人泄露了秘送無亦之事,接下來你誰都不能信。”
話已至此。沒法判彼此對錯,不過是境遇不同思慮不同,所看天地所謀前景便再不能交匯。有熠愈發心疼眼前這個消瘦的男子,起身惜別道:“幫我告訴鶴夢,要她不必擔心我。還有卯兒哥你也……保護好自己。”
-
撲鼻是熏爐梅香。
案幾上擱著本佛經和幾張著墨的宣紙,有熠環視周遭,并無人在。
尋到屏風后鋪著涼席的僻靜角落,她這才坐下替自己換藥。方才打暈元斯若借了她的侍女衣裙逃出來,正遇上落雨,雨珠噼里啪啦砸她個滿身清醒。有熠躲在闕逢園的花草叢間,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牽擾她日夜的心愿已了,卻心中茫然無依。她攥著的那口氣放了下來,竟一下隨去半條命。女子濕著衣衫伏至青石板兀自待了會兒,兜兜轉轉闖入這間小院,她知道這是辛禍的住所。
大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熠蜷著身子睡到入夜,屏風映出亮光,那人在案前用飯。四處燭火點得恰到好處,既不會將她吵醒,又不至于太暗,微跳的火苗倒讓她覺得暖和了許多。
“你只是來避雨的?”
辛禍并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冷臉舀出一碗藥粥放涼,見女子毫無回應,略微不耐煩道:“姑娘不出來吃飯,是想早日飛升去天上做神仙?”
印象中這應當是尚溪知那廝才常說的邪門話,有熠便不躲藏,徑直走出坐到他對面。這么面對面才發現辛禍看起來壓根沒比有熠好到哪去,他二人一樣的唇色如紙、一樣遍體鱗傷。
她好像得到些安慰,終端起藥粥。掌心還碰不得碗身,只能虛虛挨著,一勺勺入腹。
“是你將辛少爺的事告知元斯若的?托姑娘的福,姑娘這是逃了還要給我埋火線呀。”
有熠不答。她是鐵了心不再跟辛禍說話,只想趕快養好傷,便當辛禍是耳旁風是燈下螢,全不理睬。
“罷了。”辛禍丟下筷子盯著她,眼里仍是冷淡,“姑娘要是想安生在我這兒待幾天,那就把奈何劍先交給我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