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河上像燃了條火龍。
皇制官船和數條隨行貨船停于北府朱門,排場比有熠姐弟入府時壯觀得多。辛禍還是站在入口處候著,見羅生忙不迭上前行禮,“恭迎城主,恭迎秦公公!”
這寥寥幾字問候實藏深意:就算秦內官是貴人派來的,北府上下照樣先尊城主,后尊他臣。
秦內官臉上果然閃過一絲不快,但立即在眼角橫紋中消逝。此行他帶的兵士皆留在敬月門,只余幾位年輕徒兒同他一起進府。
“公公快請上座。”城主刻意忽略方才稱呼順序的不敬,迎人去正堂用飯。
侍女們點燈的點燈、燃香的燃香,堂內就算是夜半依然亮堂堂。后廚伙計起鍋燒油,不一會兒便送了滿桌宴席,本應靜歇的北府突然熱鬧起來。
“時間倉促招待不周,還請秦公公見諒。我這位兒媳倒擅清音,不如要她為秦公公撫奏一曲解解乏。”
這位秦內官侍奉了兩代君王,雖年事已高卻身體硬朗,常出宮替貴人走動傳詔。此刻也精神抖擻、興致勃勃,由他那些徒兒左右伺候著進食,聞言便立刻揮手應允。
元斯若奉命帶琴坐到堂中央,滾香貼著她衣裙繚繞升騰,她在家族禁錮下苦學的那些琴棋書畫,如今都拿來做世人的賞玩之用。
她現下處境,同俗間里的倌人也無甚區別。
“妙哉妙哉!”秦內官如獲至寶,“想不到少夫人琴藝如此高超,當真心情舒暢啊……”
“謝公公賞識。”元斯若欠身行禮道:“我這雕蟲小技上不得臺面,倒是我夫君那曲鳴笛悠長清麗,若秦公公您聽了定覺驚喜。”
幾乎是話落的剎那,她便覺出有一道利光狠狠劈在自己身上,恨不得將自己碎尸萬段。元斯若卻當未聞,自顧自回了席位。
這時提起辛少爺就是犯了大忌:秦內官是奉貴人旨意來送寶見禮,少爺大婚也是上報了皇都的,倘若讓人知道辛塵已死,那欺君之罪的帽子便是能立刻逼得北府翻不了身來。
“折騰許久,公公只怕也累了,不如移步緣客軒休整,其他明日再勞神。”城主并不想太快惹怒貴人,又被元斯若有意點破,頓火從心頭起,只得壓了又壓,“公公這邊請。”
“放肆,城主大人這是要趕師父走,師父他老人家可還沒發話呢!”
其中一位徒兒牙尖嘴利地反擊,似是要報之前下船未先迎他們的仇,被秦內官攔下,“無妨,便依城主所言,隨我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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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宿貴客的緣客軒正由北府下人運進些箱籠,辛禍站在遠處回廊一言不發瞧他們搬。先是見秦內官等人入院,不多時又看見元斯若帶著侍女跟來,端羹湯徑直奔向秦內官房間。
“做什么?”他擋在前面。眼神落在身后小侍女的臉上,伸手猛地將人拉住,低聲問:“你不怕穿幫嗎周姑娘?!”
那雙眼,辛禍永不會忘。
“就不勞辛管家費心了。”元斯若笑眼盈盈接話,拍拍人手腕示意他放開,聲音提高了些。“秦公公旅途勞頓,晚飯也沒用多少,我來送些吃的,管家可有什么疑問?”
辛禍正欲開口,守在房門的徒兒們過來問話,他只得讓到旁側。
“少夫人稍等,我要向師父通稟一聲。”年輕徒兒拿來新的勺子先試過湯,再向房內傳報。
“要她進來吧!”
元斯若在心里松口氣,趕忙朝辛禍和那幾個徒兒鞠躬后轉身就走。
“等等!一碗羹湯而已,少夫人自己便能送,還是不要旁的人跟著叨擾了吧。”
這些人警惕得很,元斯若和有熠快速對視后妥協道:“那鶴夢你就在此處等我。”
易容的有熠點點頭后退幾步站到廊外,一時軒榭寂靜,只余絮花紛紛揚揚。
“傷還痛嗎?”
辛禍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問自己,便搖了搖頭,“小傷而已。”
她背脊挺立,身影躲進昏暗廊燈里,略仰著頭好像在望屋檐上的月。“阿昱如何了?”
“墨白將他喬裝藏于貳十城,待斗燈大會過后又送他出去。”
“多謝大人。”有熠所言皆發自內心,她的喜惡從不過分隱藏。“但我和大人終究不是一路人。”
辛禍突然覺得悲涼,有些透不過氣。
后來他才知道,這叫“求不得”。
“我從未見過我父親那樣,如同痛失摯友,況且時隔多年他還能認出你,說不定我們父輩之間真有什么特別的交情……”
“姑娘認為我是惡人么?”
有熠的目光移回門扉,并未正面作答。“……我同大人說個故事吧。有個書生苦讀三年高中狀元,歡天喜地趕著回鄉要同心愛之人成婚。可急行千里發現故鄉已被戰火焚燼,狀元郎跌落下馬,連家里爹娘住的窩棚都分辨不出。事已至此,談什么娶妻生子,什么孝敬父母。尋仇,是他此生唯一宿命。”
他隱約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么,但還是靜靜聽著。
“我也是萬千百姓中的一個,我不在乎改朝換代、嫡庶相爭,我只想平安順遂,每日得見朝花夕月。大人心如明鏡,善惡是非定自有判斷。”
“可姑娘要殺城主,又可曾顧及過貳十城百姓的性命?若你殺了城主,貳十城必大亂,貴人的軍馬立刻就會攻城。這里的人多識城主不識君王,只怕要拼死抵抗。到時血流成河,又是姑娘愿意看到的情形么。”
循環是無止盡的,前人放下劍,立地成佛;后人又拾起劍,不死不休。
所有糾纏,僅一個“障”字可言。
“我不是阻止姑娘殺他,只是他不該此時死。退一萬步,萬一姑娘不能一招擊殺,那死的就會是姑娘你自己。”他們離得很近,輕說出的話也似千鈞之聲,辛禍大概是在勸有熠勿被私仇蒙蔽。
“莫要以身飼鬼,待姑娘想通,可在做事前先來聽聽我的想法。”
她有一瞬恍惚,望向辛禍的目光復雜糾結。雖算不上處處針對,但彼此狠話撂下了,也毫不留情互相中傷過了,怎么現在他一副怕她會死的關切模樣。
大人的禍哪里是禍事的禍,應是蠱惑的惑才對吧。
“你說要將我父親帶出去安葬的話還作數嗎?”有熠站遠了點,暗自松了松肩背,將方才話題避去。
辛禍點頭,于細微中敏銳地感知到有熠的抗拒,便垂了眼不再言語。“自然作數。”
“如我事成,我們便不會再見了,但大人日后若有求,我必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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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客軒熄燈,有熠隨元斯若快步走入紗樓。鶴夢早備好更換的衣裙,立刻迎上來,“少夫人,姑娘。”
自有熠姐弟“失蹤”后,羅生就把鶴夢打發給元斯若為侍。
“有發現嗎?”
元斯若拿過紙筆,匆匆蘸了硯臺的墨,邊寫邊說:“這閹官仗著侍奉過兩代君王,又確實盡心盡力,總被底下人捧高。但此人色膽包天,我們元家二房也曾從民間搜尋各色女子獻給他。”
她洋洋灑灑寫了一堆名籍,口中不忘譏諷,“這是我在他房內搜到的放罪書——應是皇都三皇子大婚,貴人大赦天下的冊子。”
這女子素來過目不忘,輕掃幾眼就能完整默寫。紛繁字跡下,有熠看見個熟悉名字,心忽沉,已有不好的預感。
“俞恒,昭然城人,順慶二十年舉家入獄流放,現齡二十有五,可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