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帝王認錯，那得尋多大的面子。就算真有能讓帝王心甘情愿伏低道歉的方法，事后那人還能全身而退？

皇室子弟人人自危，幾乎就沒有除兄弟鬩墻、手足相殘之外的溫情故事。

辛禍搖搖頭，“我們只需專注后面的計劃，至于他們要怎么斗，那便與我們無關了。”

“大人說得是。那封偽造的靈寶寺書信城主應該已經看到，以他的性子肯定會懷疑羅生。據折夜軍情報分析，城主對水道之事十分在意，都是親力親為，若靈寶寺以守護水道名要獎賞羅生，那就是碰了城主的禁忌。斗燈大會在即，他卻將羅生外派出府，我看應是想試探考驗。”

這正合辛禍之意。羅生常年跟隨城主處理北府諸事，是“叛徒”的最好人選，就是過程可能會傷及無辜，不過這都不是現在該操心的。

“城主不是想抓府中叛徒么，那我們便助他一臂之力。”視線掃向屏風，辛禍出言趕客，“尚公子該走了。”

他應聲站起，最后看了兩眼蓮花燈，眉宇有夜霧。“下次我們再見時，我大概就不叫尚溪知了，楚大人會忘了我嗎？”

二人對視一眼，尚溪知妄圖從辛禍眼中尋些蹤跡，尋到能證明此人未曾忘記的證據。

可什么都沒有。

“如此，你我就不必再見。尚公子好自為之。”

尚溪知愣了幾秒，邊笑邊搖頭轉身，沒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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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有記憶起，就是在同順天內做招客小童。燈火徹夜，喧嘩叫喊聲不絕，押注的兌銀錢的，個個殺紅了眼。

這賭坊便是個小江湖。可悲的是，尚溪知從一開始就踏入了這樣不堪的江湖之中。

他就此學了無數陰陽怪氣的招數，把鉆混賭桌、深藏肚腑的猜忌險詐用在以后相識的每個人身上。

這么說來，他本該更劣性，該更惡心人。

可他遇到了那個被自己救下后困在房中養傷的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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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囫圇說的那些話，有熠有些并沒聽太清，窺人墻根果然心神疲累。

只是閉眼揉揉太陽穴的功夫，辛禍提燈走近她的屏風。那衣上如攬了滿山的月光，安定鋪陳消泯，同蓮花燈影慢慢浸潤繡畫。

“你不是說想聽我的高見嗎，你不坐過來，我怎么說？”

猶豫了幾秒，辛禍站到她跟前，視線從屏風落到有熠唇間，有些不自然地別過頭去。

有熠哪曉得這百轉千回，她只道：“我的高見就是不輕易相信你們任何一個。”

就像俞長夜警告的，要她誰都不可信。

她最開始確實想殺城主，殺父之仇焉能不報。但她愿意入伙其實是想知道其中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辛禍也好元斯若也罷，人心難料。

好在經過這次探尋城主寢殿，倒是什么都搞清楚了。

“如今你又信任尚溪知了，當初在蝕骨道罵我的人可是你吧！”

談不上記仇，只是就事論事。

“……這世上本就沒有永遠的敵人，就像你我現在也因有同樣的利益，才能和平共處。”辛禍怔了一下后還是平穩回答，語無波瀾。

“那辛塵呢，他……”

“別再繼續想下去。”他飛快打斷她，指尖不安地抓緊了燈柄，再次叮囑道：“辛少爺的身份是個不可說破的皇家丑聞，無需多談。”

或許答案早已公之于眾。

有熠沒了話，目光看向他面上還沒擦凈的血跡，腦海里模模糊糊閃過些意味不明的畫面，遂問道：“大人的心時常會疼么？為何每次我受傷時，大人好像也會跟著痛苦難受似的……”

辛禍突然就答不上來。

來北府前怎么也沒想到能再見到有熠、見到奈何劍，一切皆在預料之中，只有她是永遠的變數。

他想起幾年前被困囿在皇室家宴上，旁側屏風后一排貴族女子正竊竊私語篩選郎君。辛禍孤身坐著，衣上很涼，覺得此景堪比在圍獵場廝殺。射中哪只鹿，棱角是否碩大可鋸，是否能炫耀顯擺，極其威風似的。

就算他已取下赫赫戰功，也不過是那圍獵場的一只鹿。

任人宰割罷了。

“……姑娘明日就離府吧，明日是斗燈大會，我會命人接應你和無亦離開貳十城。”

“我要帶鶴夢一起走。”

辛禍注意到她沒問“為什么送我走，難道你們不要證據了嗎”，而是直接提到鶴夢。“不行。”他答得斬釘截鐵，沒有商榷的余地。

“她繼續待在北府會死的。”

“她若真死了，我一定厚葬，多為她燒紙錢。”辛禍還以為能在有熠眼里瞧見失望或怨恨，也許還要爭辯幾句，可她只是點點頭，背朝他躺下身去。

“……有熠姑娘……你說若日后我有求，你必應。那我們應當還是會再見的吧？”

后面的話終究沒能說出口。辛禍是冷靜自持的人，從沒把這些話當真，他只在心里問過千遍后，將奈何劍輕輕擱在有熠枕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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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明，外頭灰蒙蒙，墨白老早就迎有熠去坐船，她倒沒什么可帶的，不過一只帷帽、一些衣物和一柄劍，與來時無異。

“今日是斗燈大會，城主等人得去行‘花輦巡游禮’，主子也要隨身護衛，事務繁雜抽不開身。”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會來送你了”。

墨白這話像是專門為誰辯解似的，意有所指。

“那便有勞了。”她將視線從辛禍睡的空床榻移回來，只垂眼行禮。墨白提著籠燈領有熠疾步穿過府院，身子瞬時陷入闌珊月影中，不久便行到北府朱門外。

渡口已是春山蕭落之景，那個戴“玉兔”墜發釵的少女果然等在船邊。

“姑娘……”二人緊緊相擁，鶴夢萬分不舍。“辛管家昨夜遣人來知會我，說姑娘你要走了，我想著定要來與你告個別。”

相識不過短短數月，那些在廂院和弟弟、鶴夢一道喝茶聊天的場景如今都成了回憶。

有熠輕拍拍鶴夢的肩，又摸了摸她的頭發，問道：“你就不想離開北府看看嗎？”

那少女沒有絲毫猶豫地搖搖頭，“不了，姑娘。外面縱然再精彩，也沒有長夜。”

俞長夜受謀逆之冤負累，只能待在北府貳十城。而他在哪兒，鶴夢就會在哪兒。

那是那晚他們在灶王爺面前立下的約定。

“……你同我進來。”有熠忍了幾秒，將人拉進船艙，又沖墨白道：“這一面大概就是永別，還請容我同鶴夢多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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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掩人耳目，墨白給有熠安排的是貨船，因城主此行要在城中待兩日，需從北府將吃食用具運去，故將有熠藏在艙內偏門，待快靠岸便可立刻下船匿行。

“姑娘要說什么？”

有熠選了個隱蔽的位置——至少不會被墨白發現的地方，快速把帷帽摘下來，甚至開始脫外袍。

“姑娘！”鶴夢聲音稍微大了點，“姑娘我是不會離開北府的，你快走吧。”

她已經猜到她的用意。

“我獨闖城主寢殿時受了傷，”有熠瞧見她眉頭突然皺起來，便趕緊安慰道：“那散魂釘被涂了東西，我雖能運功解開伏偶毒，但其他的毒我拿不準、也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要我的命……”

鶴夢的眉頭皺得更深，眼中漸漸含淚。

“時間倉促，我連夜趕出的易容面只做到了形似而神不夠，不過你戴上帷帽也能遮掩一會兒。”有熠催鶴夢快互換衣服，“卯兒哥的事本就是冤屈，早晚會真相大白的，你和他不應該被困在這里，天大地大，也該挑個自己喜歡的日子隨意游賞人間才是。”

那用冰雪鑄成的清亮光潔的人，似乎天生就有說服人的本事。

她緊攥著帷帽柔軟的邊沿，像捧著千斤真心，看向有熠若玉般溫潤濕涼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