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你們拿著。”俞長夜話鋒一轉,把凈白瓶子放到桌上,“這是一枚鬼卒,是蔣郡令交給我的。”
“這我知道。”“妙公子”接話道:“蔣郡令曾短暫當過毓陽城奉瑛長老的徒弟,好像因偷盜城中寶物而被逐出師門,后來用這些寶物買了官職,鬼卒應該也是他那次一并盜來的。”
毓陽城乃天下武盟所在,三位長老中奉禹擅制藥和使暗器、奉益擅刀、奉瑛擅劍,江湖中好多人都曾師從毓陽城。
“不行卯兒哥,如此珍惜之物還是你留著吧,我拿著也是白費……”
“于我已是無用了,一個人只能用一次,且……”后半句話俞長夜沒說完。紅塵俗世不過鏡花水月,功名利祿更是空城危樓,唯有家人親友才是最值得守護的珍寶。
既是俞長夜鐵了心要給,少年自不再推脫,只是多了許多嘆息,萬分不舍地拉著他說:“卯兒哥你別回去了,我們一起出城吧,你,我還有姐姐……”
“鶴夢還在府中。”那人拒絕后告辭,如遇神明般虔誠堅定。俞長夜見過鶴夢,見過這世間美好,其他便都不算緊要了。他能做的就是陪著鶴夢,無論天塌地陷都會陪著彼此。“日后再見。如果還能再見的話……”
少年著急欲攔,卻被“妙公子”搖搖頭擋下,“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都懂,所以忍著淚望向俞長夜決絕背影。樓梯輾轉如人生,大堂百燭隨舞樂跳動,有光亮落在俞長夜衣上,像是那人回頭沖他招招手,悲涼又迫切著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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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昱。我們去客棧找你阿姐吧,她肯定在等你了。”
“……好啊。”無亦回神后點點頭。他胡亂抹了把淚將茶水大口飲下,同“妙公子”往門行去。此刻樓下氣氛正盛,他們可以像來時那樣悄聲離開,不會有人注意到。
只是他眉心一跳,手捂上胸口。
“可有不妥?”“妙公子”及時發(fā)現(xiàn)少年不對勁。都說雙生子之間有娘胎里帶出來的心念連接,他就好像真的感受到姐姐身陷囹圄的艱難和掙扎,對下一秒的事未卜先知。
“我覺得……覺得……”還沒等少年說出個所以然,窗外傳來聲驚呼,二人快速對視一眼,竟雙雙掀開窗欄翻身下樓。
幾乎是瞬間就來到俞長夜身邊。
后門空地兩側的燈籠都被沖撞,方才還好好的人此刻衣衫滿是鮮血,十余枚螺旋狀的飛鏢同時刺進身體不同部位,叫俞長夜無論如何都沒法站起來。
“卯兒哥!”無亦半跪在身側,小心翼翼托住那人的頭,渾身微不可聞顫抖成山崩。
“我去看看!”雖然“妙公子”立刻便追上去,但也只來得及在對面屋頂找到條綢帶,上面寫著幾個血字,應該是康樂間里某個破廟的名。
“是毓陽城……”抬手扶住無亦的肩,穩(wěn)住他不至于馬上崩潰,“妙公子”低聲道:“這是毓陽城的暗器,叫‘火樹銀花’,若被刺中,就是神仙也……”
……
無亦一下就聽不到外界的聲音。
他怔住,靜中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起伏,猛烈如悲鳴。這滿城的燈籠倒像是為了給俞長夜指引來世流轉路般,將他身上的血腥照得亮堂堂。
直到俞長夜握住少年的手。
“……”喉嚨里的血要人無法說話,俞長夜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在無亦掌心畫下什么,魂魄隨著眼淚離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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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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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撞壞的燈籠散落在地,一時竟成廢墟。
旁近舞樂遮掩了所有聲音,除少年和“妙公子”因驚懼悲痛而沾染的鮮血外,無人能窺得此處哀寂。
好半天無亦才回魂,抓著那白綢仔細看了看,朝“妙公子”艱難開口:“這綢繡有暗紋,是我姐姐用來覆眼的……”
“你要去破廟?!”那人隱隱猜到少年接下來的話。
“無論如何我都要去瞧瞧,我……我已經(jīng)失去了卯兒哥,不能再失去我姐姐。”少年緊握成拳,指尖深扎皮肉,仿佛這痛能要他清醒些。“待會兒會有人報官,來的很可能是辛管家的人,你就跟著他們,說不定能找到我姐姐。”
“別……”“妙公子”趕忙拉住少年,“萬一是陷阱呢,這些人留了這綢帶,不明擺著是想誘你前去嗎!”
無亦怎會不知啊。
但俞長夜連句完整的話都沒能說就死在他面前,他沒法輕易對未知置之不理,沒法拿姐姐的命作賭。
“你非要去的話,讓我陪你去。”“妙公子”有些著急,話說得極快。“我內力比你強,有什么情況你我也能商量應對……”
少年忽的怔住,憶起之前他初遇“妙公子”之日。彼時根本不曾想二人會同行此段,經(jīng)歷種種。
這怪人大概根本不姓妙,但這都不重要了。
他咬牙拒絕,笑著道:“放心吧,我的輕功你還不信嗎,若遇到危險,我跑不就行了。”為防“妙公子”再多言,少年直接上手在人掌心畫下個符號,鄭重其事托付了后事。“我姐姐遲遲不來赴約,定有蹊蹺。我們兵分兩路,勝算更大,這是我和姐姐自創(chuàng)的密語,寫的是方才卯兒哥最后留的話,你一定要帶給我姐姐。”
“你……”
“如果你先找到我姐姐,就趕快帶她出城,還有你答應過我的,要把灰灰和神通一并帶走……”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惦記這個……”
那少年果決,說完立刻將“妙公子”推遠,朝堂內大吼了句“不好了殺人啦”便飛身上房。沒幾秒就聽舞坊弦樂戛然而止,諸人亂作一團出來圍看,老板嚇得趕快支使伙計去官府。
“快報官,快去啊!”
……
“妙公子”藏在墻角暗處,眼睜睜瞧著少年消失在屋瓦間,眼中那點溫情逐漸剝去。玄青衣袍也擋不住他身上寒冽,他沒再猶豫,心里不斷重復著那密語的筆畫。
很可能,少年能依靠的就只有他“妙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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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還長,康樂間的醫(yī)館內戒備森嚴,墨白在偏房尋了圈辛禍,發(fā)現(xiàn)屋內未點燈。
“主子你不會是怕浪費這些燈燭錢吧……”
他邊打趣說著邊挑了支細的點上,磨磨蹭蹭不肯端至案幾,大概是怕見到燭火下辛禍的淚。
說實話這人從前是挺肆意的,想哭便哭從無顧忌,可自崇關之戰(zhàn)后,墨白就很少看辛禍流淚了。
“有熠姑娘的事……主子你別難過……”
“你我選了這條路,本就是極不易的……”
“晚郎你倒是同我說句話啊!”
連說幾句都沒得來辛禍回應,墨白忍不住上前去拉他,卻見他呆坐在案幾前,面上放著筆墨和一本攤開的佛經(jīng)。
“……我想要她一個,我此生只奢求過她一個,到頭來還是不能如愿了么……”辛禍低低笑了,眼神憔悴悲痛如刀絞。
哪怕有熠不會回來,哪怕她根本就不會到他身邊與他同行,可就連許她平安順遂這么簡單的愿望也要落空嗎!
辛禍整個人,已經(jīng)從里到外都碎過一遍。
“晚郎……”墨白小心翼翼握住辛禍肩膀,嘆氣道:“錯就錯在你和有熠姑娘根本就不該在這種情況下重逢,一切都是天定……”
確實是天定。
有熠姐弟初入北府那天,辛禍站在朱門入口處迎他們。本以為是又一輪徒勞無果,原來竟是重啟大夢。
“城主那邊如何了?”辛禍依舊垂眼盯著佛經(jīng),指尖攥緊經(jīng)書一角暗自用力,他眼圈泛紅,語氣生硬,像是強壓著傷心。
“……城主果然去靈寶寺與昭然城的人接頭,那羅生犯了禁忌觸了城主隱晦,居然妄想避開城主私自分一杯羹——當然這是咱們做給城主看的,只要城主相信,那羅生便離死不遠了。還是主子英明,看出上次寺內算命簽是他們之間的聯(lián)絡暗號,這才能順利栽贓羅生。”
“既是如此,那便坐實了吧!”辛禍起身,將佛經(jīng)合攏來問:“羅生此時在哪兒?”
墨白瞪大了眼,說話都有些結巴。“你不會是……你難道要去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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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此處,屋外偷聽那人默默退下,不多時就有一女子蒙面自院墻悄悄翻出,躲過護衛(wèi)巡查行到街上。
她似走路帶風,直奔一處僻靜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