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去外面看看有沒有埋伏……”“妙公子”本是跪在無亦身旁的,知道有熠和辛禍交情匪淺,便起身擦了淚,借口給他們留些空間。
辛禍將有熠平放,摟著她肩背默默給她輸送內力。她的傷就沒好過,一直是苦苦支撐,如今遭了打擊便徹底毀泄,暫時暈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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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侍女衫裙沾上的不知是羅生等人還是無亦的血,辛禍把披風解下來給她裹住,想起曾在蒼州清凈寺見到的有熠廊下舞劍。
身形修長劍法不俗,不用見面也知曉她應當是個輕盈俊雅的女子。
卻總混著點寂涼。
以至于屋梁對上她目光便下意識逃避。辛禍絕不會錯認這雙眼,只要一見,他的心就開始聒噪不止。
還有那個吻。他百遍回憶:如果當時能立刻推開有熠,是不是就不會被擾亂心緒、痛鑿骨髓?
那她呢?她將血淚以吻渡進他心,究竟是無心之過,還是無法控制的“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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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禍胡亂思慮時,沒注意有熠已悄悄睜了眼。眼如火赤紅,周身經脈逆轉,似有走火入魔跡象。
“是你,是你殺了無亦嗎……”
她視線在破廟轉了一圈,最后落在辛禍身上。所有怨仇像是找到了目標,盡數撒向他。
“咳咳咳……快放手……咳咳咳……”辛禍猝不及防被反身壓在地上,喉嚨被掐住,幾乎就要呼不過氣。那張臉再一次與他近在咫尺,甚至能看清睫毛的露羽。辛禍抬手想自救,又舍不得直接打在有熠手臂,便擔著馬上氣絕的風險運功打向旁側無亦的尸身。
“阿昱!”她果然放過辛禍,只管護住無亦,握著冰涼的掌心不停低語道:“阿昱,姐姐來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啊……”
你怎么不等等我。
內力混亂的有熠腦中不斷浮現出無亦的身影,長安辭的、嵐山派的,諸多場景重疊拼湊,走馬燈一樣要她不得安寧。
“幼時同阿婆住在一塊,每月最期待的事就是去長安辭與爹娘、阿昱團聚。”
那個咧著虎牙、笑得暖洋洋的孩童每次都站在門堂前等她,拿著要留給她的糖葫蘆,翹首期盼。而如今長街東來西去,啟門又落燭,都再沒有無亦了。
“周姑娘!周姑娘,故人安息,魂自離體,生者勿要牽念。”辛禍咳嗽幾聲緩了些,爬到有熠身旁撩起她耳鬢散亂的發,一字一句道:“你若不能自處,阿昱在天上也會傷心的。”
她回以婆娑淚眼,周身的殺氣逐漸消泯,有熠抽出一只手來牽住辛禍,又靜靜望向無亦尸身,呼吸平穩下來。
“我所有的軟肋都沒了。日后我必攻無不克、百戰百勝。”
“恭喜周姑娘。”
有熠松開無亦手掌,全然轉向辛禍抱住了他。他們之間有一部分隔閡間隙融若春水,終于緊緊相連。
他的唇貼在她發上,像哄幼孩一般回抱著安慰,低聲說:“來北府后,周姑娘真是哭了好多次啊……”
破廟內還留煙塵的味,月光沒有刻意打擾,就悄悄落在他二人一步開外,神女于暗中注視著這世間悲喜,替他們結了個難舍難分的情緣。
身體的熱度要有熠減緩了心底徹骨的寒,外頭忽傳來“妙公子”焦急呼喚:“各位,毓陽城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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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各握兵器,站在門扉后。
有熠看著“妙公子”。
那人搖搖頭,眼中狼鉤忽明忽暗,“江湖事江湖了,我本江湖人,豈有逃走之理,就當白白做了次先生,要好好教教毓陽城應有的禮數。”
“認識你以后,招來的凈是殺身之禍。”辛禍浮了笑,衣容狼狽,面對越來越多圍靠過來的毓陽城弟子卻依舊毫無懼色,甚至還有心情開玩笑。“但,當盼你子孫滿堂,長命百歲。”
最后這句是飽含真摯與熱切,交出了他的心。
然后三人一齊沖進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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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燈大會圓滿結束,奪燈人得了一大筆賞錢和間旺鋪,樂得直接去就近酒樓抬了幾缸陳釀來分與眾人。
康樂間醫館院墻內慢慢升起一盞孔明燈,燈上是長安辭,是少年親手畫的山臺、遠樹和圓月。
“少爺,少夫人醒過來了,之后應當無礙。”醫館大夫如釋重負來稟報,順便擦了擦額上的汗,而尚溪知則耐心等待那孔明燈飛高飛遠,想著今夜總算要結束了。
“我中間離開的事……”
“知道知道,少爺放心,我不會多嘴的,我什么都沒看到,一直在帳內救治少夫人呢。”
“下去吧。”他揮揮手走去帳子,端起案幾上的溫水一點點喂給將將睜眼的元斯若。
“我死了么?”她還虛弱,字與字間微喘。
“大概是你求生心切,老天沒法收你。”
“……大難不死后見到的第一個人竟是你,真晦氣吶……”喝了口水,元斯若雖然渾身刺痛,可精神卻好多了。她青絲散在下頜,臉色漸漸恢復,目光移到尚溪知那張屬于辛塵的易容面皮。
“這會兒只能由我照顧你了,”他不甚在意,“秦公公派來的人非要吃涼糕,支使鶴夢出門去買,還未歸來。”
元斯若冷笑了聲,垂眼道:“他們還真不見外,當我的侍女是可以給他們隨意差遣的小廝啊……”
尚溪知聞言笑開懷,挑眉指出:“你才醒就言辭犀利全不服輸,你也不是善茬。”
“你還不是一樣,”元斯若心氣難順,自己都已經重傷躺在床上了,這人的嘴怎么還是那么毒。“劣跡斑斑,臭名昭著。”
“那我們便是絕配——惡人同行,世間鬼魅都會為我們讓路。”
他笑著抬勺敬她,趁機換了湯藥將一勺苦楚塞進她嘴里。
“……尚溪知,我真想拿針把你的嘴縫上。”元斯若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指著尚溪知鼻子便罵。
他不還口,只拱手拜禮做一副謙卑恭順的冷模樣,“是為夫不對,若有冒犯處,還請娘子責罰。”
“……”
元斯若有傷在身,實在犯不著同尚溪知計較,索性自己支撐一點點側身靠著床欄,搶過湯藥邊忍耐邊大口吞下。
尚溪知無事可做,甩袖就在房內逛起來。這醫館裝潢別致、古色古香,角落有個黃花梨木柜,看樣子是用來放醫書的。尚溪知踱到跟前,卻發現柜門夾著截與此處格格不入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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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來的小賊!”
元斯若被嚇得差點打翻藥碗,剛要抱怨幾句,就見尚溪知拎著個瘦弱如雞仔的孩童,笑變作滿眼的寒和警惕。
“不會說話啊?”他抬手狠狠掐了一把孩童臉頰肉,立刻被元斯若制止,“你莫要對小娃娃動粗!”
那孩童使勁掙開尚溪知鉗制,跪到元斯若床前,用蹩腳的大鄞語求饒道:“夫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
大約是傷痛要她沒多深究,只有尚溪知察覺不對,又不想輕易驚動門外護衛,便壓著嗓子質問:“你不是大鄞人?!說,是不是梁國來的!”
聞言元斯若也怔住,立刻便看了過來。
“我……”孩童又跪向尚溪知腳邊拼命磕頭,磕出一額的淤青。“少爺夫人贖罪,我是隨參加斗燈大會的商旅們來的……昨晚我家老板因水瘡來找大夫看病,我……我太累了尋個角落想睡會兒……誰知醒來發現他們根本沒等我,又見外頭進來好多提刀劍的,我更不敢冒頭,想再躲躲……求少爺夫人放我出去……”
這娃娃邊哭邊說,似乎真的害怕尚溪知會將他一劍斬殺。那人倒不急著定罪,只先看看元斯若的表情,瑞鳳眼上下掃視,不知在憋什么壞水。
“既是梁國的,”尚溪知心下思慮一分,覺得有趣的很,開口便是對元斯若的試探。“偷入官家醫館形跡可疑,莫不是細作,自當交給護衛去處置。”
“!”人在驚恐時會脫口而出自己熟悉的語言,孩童已是崩潰,嘰哩哇啦說了好幾句梁國語,又狠狠磕頭,地上都留下血痕。
“不過是個小崽子,何至于此。”元斯若覺得尚溪知過于小題大做,沒好氣咳嗽了幾句說:“他要真是細作,你早就殺他了,你難道是想試探我對貴人對大鄞的忠誠?”
他突然就笑。睫毛顫動,溫柔似水,目光隔著燭火開了數朵明花,繁墜撲落滿地。
“真的沒人說你像只小狐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