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罷，”尚溪知提起燈籠來緩緩湊到帷帳前，燭火照紅元斯若的眼，“事成后我們就不會見了，這世上也不會再有‘尚溪知’。未來難窺，勿念過往，元小姐到都城后定要好好保重，如這長生燈般，身長健眉長開，不畏不憂。”

他知道她最怕死，最不想死。所以無需其他祝詞，只盼她性命無虞。

尚溪知擅雅，做的燈籠都是考究別致，很少重墨重彩、大紅大紫，這次卻著赤色和玲瓏長尾，像探破了她多年求存的心。

他們是在彼此不堪狼狽時被迫站到一塊。

“你的本名叫什么？”緊抓著燈柄，元斯若突然問道。

他已起身，聽到聲音便回頭，笑不是笑，眼里瘡痕遍布。就像多年前小尚溪知藏在樓梯拐角，看莊家如何將他轉手賣給了招兵的監頭，客人們擲骰加碼，吵鬧無休，他孤零零瞧著自己的人生從舊的泥潭落入新的深淵。

“年三十，但其實也不算，只是我有記憶以來使用的第一個名字。”尚溪知垂眉，望向帷帳后的元斯若像望一團漣月，“大人要我轉告你：屆時喜樂將為攻城之號，切記按計劃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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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尚溪知離開，有熠才進來收拾果盤。她將沾了灰的蜜餞全攏好，聽見元斯若側身躺回床榻，背身問：“一切終于要結束了吧。”

等貴人收到秦內官死的消息，應會放下心結允許早就埋伏在城外的精兵攻城，而城主也會沿著他自己選好的路，直走到山窮水盡。

北府貳十城的結局究竟會否毀于硝煙纏斗，辛禍的計策究竟會否成功，立見分曉。

“結束后元小姐想做點什么？”

“……想做的太多，我想先要元家親族為我娘修冥碑，立牌位，香火長續。然后我會將她尸骨火焚，在個春晴風暖間散了，就像你說的：天地廣漠，山水悠長，就算是魂魄也要自在肆意的活。”

有熠聽得動容，她腦海里忽而閃過一個念頭，大概早就在心中預演無數，現如火燎原。

“元小姐有時令我佩服。”

“你亦是。”元斯若閉上眼，淚光卻盈盈，她往榻深鉆了鉆，將眼淚藏在枕下，“你們姐弟與我從前見到的人都不同。”

孔明宴城主罰有熠時，她也忍不住起身想要反抗，現在看來都是注定。

只要有熠還活著，元斯若就好似擁有了那盞永不熄滅的名為“希望”的燈盞。她羨慕有熠，敬佩有熠，更祈愿能像有熠那般，就算所行皆盲，也能坦蕩勇敢面對自己的全部。

“元小姐？”

看那邊半天沒動靜，有熠出聲叫她，才發現人已安睡。于是有熠蓋了燭，輕手輕腳下紗樓往辛禍的住處行去。正到院門口，那人也迎面出來，四目相對間盡是笑眼。

“阿晏。”他說。

她輕點頭，二人一道快步入屋。“大人尋我何事？”

“你呢，你先說吧。”

“元小姐已識破我的身份，她是個極聰明的人，我憐惜她，往后我會小心應對的……還有我已想好，我父親和弟弟……我想火焚成灰，日后埋去嵐山。”

辛禍沒有太多驚訝，如果有熠沒看錯，那凌厲漠寒的眼被月色纏繞籠罩，像汪舒展的湖，“你不后悔嗎？”

老祖宗推崇逝者入土為安，而火葬不留尸身，是大不敬。可有熠覺得無謂，如元斯若所言，魂魄也應自由，土封石臺何嘗不是囚困。

“不悔。”

“那好，”辛禍抬手拉住有熠衣袖，將人引導到案幾，又招呼墨白端來水盆，再親自拿來銅鏡放到有熠手中。

“我臉上可是有什么臟污？”有熠不解。

他耐心解釋，熱氣于鏡中騰滿，“你得隨我去一個地方，但這之前，得先卸掉偽裝——要把易容洗去，換回你原本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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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掛喪祭燈的槽門，門柱上黃燦燦的符咒被人用漿糊重新固定，涂寫些混合了雞血和朱砂的字跡。

外頭那些嫌厭此地的大人物一直不明白，其實黃泉間從來防的都不是厲鬼，而是惡人。

“大人，姑娘。”

義莊內一位須白但身強的老者相迎道：“我已等候大人多時了。”

“這位是守夜人齊老，”辛禍為有熠介紹對方身份，“是我在貳十城的暗樁，我已將伯父和無亦帶到此處，由齊老親自殮收。若要火焚，今日可成，便是要阿晏再見家人最后一面。”

他幾乎算到了每一步。其實就算有熠不提，辛禍也會尋機主動勸說，現下天氣漸熱，尸身再怎么冰封于地窖也會開始腐爛。日后路途遙遠，送棺之行未免艱辛，火焚應是最好的辦法。

愛敬者旨盛于心。

“……有勞了。”有熠能想象到白布下會是怎樣光景，齊老殮收得很好，給尸身飾妝換衣，將貳十城與北府的血污泥濘擦凈，要他們干干凈凈去黃泉。

葬房灰洞內燃起大火，她終究沒掀開，只隔著布和那火光朝父親、弟弟跪下磕頭。

“對了大人，”齊老把辛禍引到一邊，“羅生還綁在柴火間，要如何處置？”

辛禍看了眼還跪著的有熠，道：“待會兒我自去審問。”

那人卻回頭，眼神拉扯著辛禍的身體，“我也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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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被綁在柴火間角落，眼上蒙布隱隱透了點光，模糊瞧見人影入門，他慌忙掙扎嗚嗚，把來人當成了齊老。燭火湊到羅生眼前燃起一片紅，口中布條立時被撤。

“咳咳咳……救命……咳咳咳……放我出去……你要多少銀兩我都給你……”他已顧不得臉面，只拼命求饒。

“羅師爺可安好？”

有熠的聲音像一把剜骨刀，要羅生猛地頓住，將心里皮肉全翻割，生生淌了許多鮮血來。他立刻臊眉耷耳，一下就泄了氣。

“你……你如此命大，幾次三番都不死，如今是要來殺我的嗎……”

辛禍一把扯掉羅生眼罩，從旁拉出個舊椅，用袖擦凈后要有熠坐下。他二人一坐一立，一執筆一負劍，仿若游走人世的生死判官，準備一幀幀查驗羅生的走馬燈。

“你們果然是一伙的，我要向城主稟明！”

“你在城主眼里已經是個死人了。”辛禍抬眼看他，“城主已發了暗殺通文，若找到你格殺勿論。不過城主大義，還想著留你全尸。”

羅生驚懼，“怎會……我可是城主的心腹親信，我忠心耿耿，為何要殺我……”

“心腹親信？那運送兵器和秘密水道一事，他告訴你了么？你當真覺得自己知曉城主全部的籌謀？！”

只需幾言就能將羅生擊潰，可見他與城主之間暗隙早生。辛禍瞧了瞧身旁不語的有熠，視線又落回自己手中劍鋒。

“當初他招我進府，我替他建言獻策。我們巧用岷湖神女立名、將北府建成私府隔絕百姓立威……可他始終不愿同我交心，每年供給皇都的貨單也從不許我插手。我早該知道他終有一日會棄我，可憐我對他言聽計從、百般服順……”

那眼中的悲涼和憤慨不像假的，落魄書生山寺遇恩也從來不是謠傳，當年白袍已化煙塵，饅頭茶湯變作要命的金箍，文人未成菩薩，終成兇煞。

“你不知道城主走的是刀尖舔血的路？他要的從來不是一城一池，而是天下。外面的傳言都傳到貴人耳朵里了，我不信你不知曉。你只是想賭，想觀望風向等著漁翁得利，或者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做個絕不虧本的買賣便是。說什么忠心，這么些年，你口袋里那些肥油滿銀，只怕都漏到地上來了……你死得著實不冤。”

“可我本能考取功名，”手腳捆痕深滲皮膚，羅生像全然不知疼，竭力自證，“我本能做個清官，受世人敬仰，搞不好也會為我修廟祈福，香火長續。偏偏是城主蠱我心智，是他！是他用金銀將我腐壞的！”

“如今說這些都沒什么用，你與城主誰對誰錯，與我們有何干系。”羅生是先生惡龍，再被惑被誘，怪不得旁人。辛禍不想再聽他詭辯，打斷他道：“我是受城主之命，必須殺你交差，但我的東家另有其人，你可求求有熠姑娘，看她要不要寬恕你。”

羅生聞言惶恐，望著椅上坐如青松的女子，想起他們姐弟一直是他的夢魘，趕不絕殺不盡，甚至得手后又是個“錯殺”的因果，難纏至此。斗燈大會當夜遭的劍傷還未痊愈，此刻有熠是他最怕的人。

“求姑娘高抬貴手，無亦公子不是我殺的，我也沒真的傷到姑娘您，求您放我一條生路，我別的不求，只求能離開貳十城去……至于那鶴夢，下人根本不值一提，更不值得姑娘動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