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鐲內(nèi)紋蘭草,是這窩棚里最值錢的物件。被賭坊清算賬目時他沒拿出來,被趕到黃泉間為乞的時候他也沒拿出,是把玉鐲當(dāng)成唯一的念想,怕自己如今這副寒酸落魄模樣令家人不識。
“我都記住了,州府后巷第五家杜娘子對嗎……我記住了……”手上漸漸失溫,有熠忙去查看老乞狀況,他已燈盡油枯,快要咽氣。
死或許是個解脫,要他能從這破碎絕望的身軀中抽離,去到家人身邊相守。
“姑娘放心吧,這老乞的尸身我會好好收斂。”走時齊老將窩棚的所有燭盞都滅干凈,送有熠到了黃泉間大門處。墨白早在那等她,立刻迎上來。
“多謝。”把玉鐲也交給齊老,有熠行禮道:“鐲子和我親人的骨灰請幫我保管,日后出城前我再來取。”
瞧著有熠背影在喪祭白燈中被照成仙妖,齊老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從衙門卸了仵作牌回家,路過間唱小曲的亭閣,那清倌為群附庸風(fēng)雅的公子哥彈古琴,雖身不由己,歌調(diào)艷麗,但唱詞卻是“我如青松,誰欲摧折,葉落銀刀疾”。
“做仵作那些年,我常忙到夜深,出府衙往往已星月漫天。這職業(yè)低微,被世俗曲解,可我不悔。鋒針利斧、錘錐刀鑷在我手中是滾燙的,能替枉死者澄清白、辨忠奸。”
月亮也不總是要高懸天際,更要能行走人間。
齊老感嘆一句,轉(zhuǎn)身徑直奔向老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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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四月,山林成糜。大婚前三日,辛禍仍未歸,有熠嘴上不說,心里一直擔(dān)憂。這日元斯若正小憩,紗樓就沖進來好多護衛(wèi),要把她二人帶下樓。
“真是沒規(guī)矩!”元斯若邊罵邊將衣衫攏好,剛要繼續(xù)分辯便被人推搡出門。
“是誰叫你們?nèi)绱朔潘粒沂巧俜蛉恕睅缀跏窃鈷冻职愕沧补虻疥I逢園的石階上,元斯若掙扎著想站起來,城主迎面一腳狠狠踹向她腿骨,疼得她立刻后半句話都說不出。
“時至今日,”護衛(wèi)送上椅墊,城主又端他那盞破酒,居高臨下看著她們,“辛禍遠在城外,這次可救不了你,你就乖乖與我清算。”
她忍著痛抬頭,原來城主什么都知道,心疾啊幫手啊,什么都知道。
“是你選我做辛塵的娘子,”再狡黠再示弱的狐貍也會露出尖牙,元斯若咬得自己唇角滲血,凄慘一笑,“你以為你贏了嗎,你還不是把辛塵當(dāng)草芥當(dāng)利用的棋子,你有什么資格來清算我的過錯!”
城主的巴掌一下不漏全落到元斯若臉上,那張嬌嫩白皙的臉沾上紅印,混著嘴邊的血,像只剛分食了兔子的幼獸,她大笑起來,惡狠狠瞪向城主,獻上滿身污腥。
這才是她最本來的面目。
“有本事你便殺了我,我倒要看看你能再去什么地方尋個假的少夫人!”
站在城主身邊的尚溪知聞言自覺垂了眼,擋住暴怒的城主,開始按計劃勸說:“這燈籠便是從紗樓搜出來的,少夫人伙同羅生和俞長夜用燈籠傳信,暗地幫助有熠姐弟,她必是北府的叛徒。可大婚在即,應(yīng)以局勢為重,皇都那邊少不了還需要元家,城主不如……”視線轉(zhuǎn)到被擒住雙臂按在一旁的有熠,自然將城主注意力吸引過去,“鶴夢忠心,又伺候了少夫人這么久,待我用易容幫她改頭換面,定可以撐過婚儀。”
那赤色玲瓏長尾燈上的題字用墨圈出,正是過去尚溪知與有熠姐弟商議的聯(lián)絡(luò)密言。所有“證據(jù)”擺在眼前,城主不得不信。
“把人關(guān)到牢中嚴加看守,待大事成,我要元家親自教導(dǎo)他們的好女兒!”周邊護衛(wèi)像提溜貨物般將元斯若拉扯起來,分毫都沒注意她身上的傷。棄子便是人人可欺,哪里還會在乎她是什么“少夫人”。
“饒命啊城主,我怎扮得來這等尊貴……我不行的……”有熠作勢跪地求饒,不停磕頭,一副嚇狠了的模樣。越是這樣,城主才越篤定要她來喬裝,疑心必有真心破。
“你若扮好,自有重賞。”城主又對尚溪知說:“今晚這番驚嚇,怎好讓人獨自再住紗樓,你辛苦些,大婚前這小丫頭都得待在露華殿,多多照看著點。”
這倒是之前規(guī)劃時未曾預(yù)料的,也不知城主打的什么主意。只是他意味深長似有所指,還拍拍尚溪知的肩以作托付。
有熠雖心有疑慮,但也想瞧瞧如何發(fā)展,便點頭遵從,順帶落了幾滴淚。
僅僅半天光景,北府下人間就傳出“鶴夢一朝變鳳凰”的羨言,在那些遠離陰謀的談笑碎語中,人們只當(dāng)是鶴夢撞了大運,竟得城主青眼,要是能與辛少爺做真夫妻,豈不是逆天改命,從此飛黃騰達。
而對昔日的“少夫人”元斯若,仆婦侍女都避之不及,就連往牢房送飯都支使看府門的小廝去送。粗面糙餅,吃食不可與往日同論。
“放在門口吧。”牢房沒窗,元斯若是通過飯點來判斷時間,估摸著這會兒已經(jīng)入夜,那個掉了漆的食盒子果然出現(xiàn)在門監(jiān)。
來人卻不聽,執(zhí)意要親自送進來。
“你……”
他輕噓,示意元斯若噤聲。她抬眼掃了一圈,嘴角繃起的戒備消散下去,揶揄道:“是你啊。”
尚溪知臉帶笑,從盒里抬出幾碗熱騰騰的飯菜,全是元斯若愛吃的。
她眼有些熱,但還是冷冷挑剔道:“……沒茶嗎,我只喝清風(fēng)茅,一日不喝這茶癮就犯,筷子都拿不穩(wěn)。”
“自是有的。”尚溪知瞧她一眼,又拿了茶盅捧到她面前,“上好的清風(fēng)茅。”
元斯若仍是不愿給尚溪知好臉色,自顧自接過開始用飯。牢房的床榻就是枯草堆,她斜靠在墻,頭上值錢的釵笄全被奪了,只隨意散著發(fā)。這尊往日矜貴的小玉佛蒙塵落泥,倒更顯人憐惜。
“怎的,這少夫人三個字是只有我喊不得?”尚溪知也不惱,坐在旁側(cè)靜靜望著元斯若。思來可笑,他們之間說了好幾次“再也不見”,但仍常常見面。
他向所有他在乎的人告了別,卻忘了也許根本就沒人會在意他的離去。
“今夜你怎么不去陪你的新夫人?”稱呼這事元斯若只提過一次,尚溪知此時提起像是邀功,她便也順應(yīng)而為,伸手捏住他下巴,迫人真真切切只看向她,“反來探我這階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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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她想得到什么回答,她也知道他想得到什么回報。
他們對彼此心知肚明。
“我來替你換藥,換完我就走。”將近乎耳鬢廝磨的距離拉開,尚溪知笑了,輕拍拍人肩背哄勸著,“傷要緊。”
最遲明日墨白就會帶她出北府,這一刻真的就是再見了。
“你又是何苦啊。”元斯若搖搖頭,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就算一日吃不好,也不至于會餓死,我沒那么嬌氣……”
大概是“一日夫妻”入了戲,又或者真的覺得她重要。他們兩個無心之人,小心翼翼試探靠近,想從對方身上尋些安慰。
哪里會有什么結(jié)局。
“來,”尚溪知擰開瓶蓋,用凈簽挖出藥膏,示意元斯若轉(zhuǎn)身,“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這不是你最大的愿望嗎。”
他們偏偏要求一個癡心妄想,她求長生,他求解脫。
元斯若本也不在意“男女大防”,解開外衣,露出綁著繃帶的肩背,那傷口之深,時刻在提醒尚溪知當(dāng)日的可怖。“早知如此,我便不來北府了,費了許多勁到頭來不過一場空。”
“機緣這事不可悟。沒有北府,還是會去東府南府。”尚溪知言下意便是“你我總是要遇見的”,他就著燭火給元斯若上藥,火芯的紅渡到瑞鳳眼中,像一片未成型的羽。“不論好壞,這場夢終會來,也終會醒。”
“……你之后會去哪兒?”她回頭,執(zhí)著想問出答案。
“做什么,你是覺得我定會有求于你,想尋我討債?”
“……至少要知道能去哪兒看你吧……”琵琶骨的傷早就不疼了,可元斯若還是依稀記得自己躺在醫(yī)館,光影錯落于帷帳,那人守在帳外,目光注視著她的鮮血淋漓。她意識不清,但卻真切地瞧見了他眼里的恐懼。
他身上還有許多秘密和隱情未解,這些元斯若都知道。
“若元小姐需要我,”尚溪知收拾好食盒,眉眼的純真與不舍化作鋒利刀劍,卻在刺向元斯若時久久猶豫,他拱手朝元斯若行禮:“我自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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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華殿靜得針落可聞,尚溪知進來瞧見有熠睡在窗前的消暑榻上。
城主的心思,他一目了然。
他取出一把串透白玉珠的刻刀于燭下做燈,聽著護衛(wèi)悄悄往殿中熏藥,笑意涼涼。最后還是有熠先忍不住,翻身起來坐到他對面,質(zhì)問道:“你早就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