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在混沌的黑暗里沉沉浮浮,像被無形的潮水反復拋擲,拋的我想吐。
每一次都在,掙扎著,想要拼命的浮出水面,后背那處猙獰的傷口便爆發出灼燒般的劇痛,
瞬間這疼痛將我所有的力氣抽干,重新拖回冰冷的深淵,好冷,怎會這么冷。
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令人戰栗的寒意。
碎片般的景象又在腦海中瘋狂閃回:太后袖口那抹在混亂光影下詭譎閃動的金線,沈御哲那張冰封面具碎裂時眼底深藏的驚悸,還有哥哥許鶴浴血撞開殿門、目眥欲裂的嘶吼……
最終,都定格沈御哲那張慌張的臉,和那縈繞不散、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息上。
那時的我在宮外,我爹回來時,他身上的甜腥味依然存在,我被這甜腥味,熏得難受。
一聲破碎的呻吟終于掙脫了喉嚨的束縛,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里一片模糊的光暈,許久才艱難地聚焦。
頭頂是陌生的明黃帳頂,盤踞著威嚴的五爪金龍。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苦澀的藥味,混合著清冽的龍涎香。
“娘娘!娘娘您醒了?!”帶著濃重哭腔的驚呼在耳邊炸開。
青玉那張憔悴不堪、眼睛紅腫得像桃子的臉猛地湊近,撲跪在床沿,冰涼顫抖的手指死死攥住我的手。
“菩薩保佑!您嚇死奴婢了!”她的眼淚洶涌地砸在我的手背上,滾燙。
喉嚨火燒火燎,我艱難地動了動嘴唇,聲音嘶啞微弱:“我哥,我哥他怎么樣了?還有水。”
青玉慌忙起身,手忙腳亂地倒了溫水,用小銀匙小心翼翼地潤濕我干裂起皮的嘴唇。
清涼的液體滑過,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明,也牽扯著后背傷口一陣尖銳的抽痛,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額上瞬間又沁出冷汗。
“嘶……我的背怎么還是如此……”那痛楚深入骨髓,帶著一種詭異的灼熱和冰寒交替,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毒蟲在里面啃噬。
“娘娘別動!”青玉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后怕,眼淚又涌了出來,“您背上……嵌了好深一個暗器飛碟,流了好多血,且有毒,怕是要疼好一鎮的……”
她哽咽著,用溫熱的濕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我額頭的冷汗。
“而且太醫說……簇上的巨毒!差一點就……”后面的話她沒敢說出口,只是死死咬著下唇,肩膀不住地抖動。
“還有,您放心,皇后被監禁了,顧妃進了冷宮,皇太后,命寶住了。”
“許將軍,他,現在不曾有信。”
“那現在這些事兒的經過是?為我慢慢道來。”我強壓下翻涌的思緒,目光下意識投向緊閉的殿門。
殿內異常安靜,只有更漏單調的滴答聲,在這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空氣里除了藥味和龍涎香,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屬于另一個人的清冽氣息。
青玉湊得更近了些,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和難以置信的激動:“該服的,該說的,都……都認了,娘娘!您真是神了,而且神機妙算!”
她眼睛亮得驚人,閃爍著近乎崇拜的光芒,“您讓奴婢調換的那個小瓷瓶,奴婢趁亂在杏兒那賤婢的住處搜到了!并且人贓并獲,您不知道她那樣子,可笑至極。”
顧詩柔那個愚蠢驕縱的女人,不過是別人手中一把用完即棄的刀,并且,這皇太后也有疑點。
下一刻,青玉臉上立刻浮起鄙夷:“哼!顧妃下場經過,當場拿到的罪人,她還想抵賴?紅口白牙地攀咬皇后娘娘呢!可鐵證如山,皇上細細查完后就震怒了!褫了她的封號,打入了北苑冷宮!皇后娘娘也被申斥‘管教不嚴’,禁足在鳳儀宮思過呢!”
意料之中。顧詩柔的愚蠢和皇后的失察,都成了幕后那只手絕佳的掩護。并且皇后的父親宰相,有得是手段。
“那皇上這幾日……”我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
青玉忙道也有些疑惑:“皇上,可擔心娘娘了!白日里處理朝政和……以及那些亂子,入夜便回養心殿守著您。
娘娘昏迷這三日兩夜,皇上幾乎沒合眼,批折子都在外間榻上,時不時就進來看看您……”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神秘和敬畏。
不過“慈寧宮那邊……出大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太后娘娘……昨夜突然急癥發作!”青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懼意。
“聽說是咳得撕心裂肺,還……還吐了血!太醫院除了阮太醫在您這兒走不開,其他當值的太醫全被宣召去了慈寧宮,燈火通明地折騰了一整宿!今早才稍稍消停點,但……慈寧宮現在宮門緊閉,被御前侍衛嚴密封鎖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探視!說是……說是怕過了病氣!”
“不過女郎,那阮太醫可是陛下的御用太醫誒!”
我看著她笑了笑:“你這小樣!”
不過,這急癥,咳血,封鎖?
一股冰冷刺骨、帶著血腥氣的快意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根浸透了“牽絲引”劇毒的金線,那縷她親手捻動、沾染了我傷處鮮血的毒引,終究是物歸原主了!
其他太醫開出的那些看似尋常的“清心敗毒”藥水,不過是恰到好處地,點燃了那條早已埋入她血肉的致命引線!
報應,哈哈!這就是報應。再來一世,就是爽啊!
“那哥哥……許將軍……”我掙扎著想撐起身子,后背的劇痛立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下,眼前陣陣發黑,冷汗瞬間又濕透了鬢角。
“娘娘您別動!”青玉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按住我,“傷口會崩開的!許將軍他……沒信兒啊!不過,皇上震怒歸震怒。但……但似乎并未深究將軍帶兵闖入內廷之罪,只讓他回府閉門待參了。”
她語速飛快,帶著安撫,也帶著許多聰慧。
閉門待參……沈御哲這處置,比起前世可能的雷霆震怒,已是輕描淡寫得近乎詭異。
前世沒有這遭,他此刻應該已經對許家磨刀霍霍。
這份“網開一面”,是因為我擋下的那一箭?還是……另有所圖,還是……他,有問題。
心緒紛亂如麻,后背的傷痛、連日的昏沉和驟然緊繃的神經交織在一起,帶來一陣強烈的眩暈。
我無力地靠回枕上,閉上眼,試圖理清這混亂的局面。
太后的毒發是第一步,但這老虔婆盤踞深宮數十年,根深蒂固,黨羽眾多,絕不會就此輕易倒下。
慈寧宮的封鎖,更像是一種隔絕,一種自保,甚至……一種等待反擊的姿態。
沈御哲的態度曖昧不明,如同籠罩在迷霧中的冰山,表面是關切,底下藏著什么,無人能知。
就在這時,殿門外傳來一陣輕微卻清晰的腳步聲,沉穩有力,由遠及近。
并且,那步伐的節奏,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屬于帝王的威儀。
青玉臉色一肅,迅速擦干眼淚,垂首退到一旁。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來了。
沉重的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線,旋即又被輕輕合攏。明黃色的身影踏入內殿,帶來一股室外清冷的空氣和更濃郁的龍涎香氣。
沈御哲沒有穿朝服,只著一身玄色暗金紋的常服,襯得他身姿越發挺拔如松,卻也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看他如此,我心中沒來由,也是一痛。
看著我,他臉上慣有的冰封之色似乎融化了些許,但那份深沉依舊令人心悸。
不過,他的目光,像帶著實質的重量,越過幾步的距離,精準地落在我臉上。
那目光復雜難辨。有關切,有審視,有探究,甚至……
有一絲極淡、卻無法忽視的、仿佛穿透了時光洪流的沉痛?
他一步步走近,步履無聲,卻像踏在我的心弦上。青玉早已跪伏在地,大氣不敢出。殿內只剩下更漏的滴答,和他身上清冽的氣息。
他最終停在床邊,離我不過一臂之遙。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我籠罩其中。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垂眸,視線沉沉地落在我蒼白的面容和被冷汗濡濕的鬢角上,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我掙扎的靈魂。
“醒了?”他的聲音響起,低沉平穩,聽不出太多情緒,卻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是連日的疲憊,還是別的什么?
我艱難地動了動嘴唇,喉嚨干澀發緊,最終只發出一個極其微弱音:“……嗯。”
手指在被褥下悄然收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之中,用這尖銳的刺痛來維持清醒,也是對抗著后背洶涌的痛楚和心底翻騰的驚濤駭浪。
他此刻的任何一絲表情,任何一句言語,都可能藏著我無法預知的驚雷以及陰謀。
他沉默著,目光從我臉上移開,緩緩掃過我肩頸處露出的繃帶邊緣,那里還隱隱透出一點淡紅的藥漬。
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平直。那瞬間的蹙眉,是擔憂,還是厭惡?
“疼得厲害?”他再次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似乎放得緩了些,目光重新落回我眼中。
“……尚可。”我竭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些,卻控制不住那因疼痛而帶出的細微顫抖。
沈御哲慢慢:“你覺得,你說的自己信嗎?”
我看著他:“嗯,我覺得不行,嘿嘿。”
然后,視線避無可避地與他相撞。
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瞳里,此刻清晰地映著我狼狽不堪的倒影。
而在那倒影深處,我仿佛看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憐惜?
這荒謬的錯覺讓我心頭劇震,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因傷痛而神志昏聵。
而后,他不再追問。空氣再次凝固。殿內靜得可怕。
在這殿內,只有我極力壓抑的、因疼痛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而他在桌邊看奏折。
我閉了閉眼,這怎么醒著,比昏迷還難受。昏迷腦子難受,醒著哪兒都難受。
過了會兒,我忽然感覺到,他忽然微微俯身。
他這個這個動作驚得我渾身一僵,下意識地想向后縮,卻牽動傷口,痛得眼前發黑,悶哼一聲。
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隨即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穩穩地托住了我的后頸和肩背,阻止了我可能撕裂傷口的動作。
“怎么這么害怕我?我會吃了你啊?”
他的手很大,我也感覺透過薄薄的中衣清晰地傳來。
那溫度燙得驚人,與他身上清冽的氣息形成鮮明的反差。
他另一只手則探向床頭的矮幾,拿起青玉方才放下的水杯和銀匙。
“張口。”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喙。
看著這水杯。
我渾身僵硬,如同被釘在了砧板上。皇帝的親手服侍?
這在前世,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殊榮,更是此刻令我毛骨悚然的試探!他究竟想做什么?示恩?還是……在確認什么?
冰涼的銀匙邊緣觸碰到我的唇。
我別無選擇,只能順從地微微啟唇。
“你還小?這么小心!怕嗆著了?”
溫熱的清水被小心翼翼地喂入口中,滋潤著干涸的喉嚨。
這親密的姿態,這近在咫尺的、屬于帝王的壓迫氣息,比背后的箭傷更讓我煎熬。
我垂著眼睫,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臉,只覺得他每一次呼吸都拂過我的額發,帶來一陣陣心悸。
“那日。”他低沉的聲音近在耳畔,伴隨著喂水的動作,忽然響起,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湖面,“為何撲過來?”
來了!這致命的一問!
我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我強壓下翻涌的氣血,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借著那點尖銳的痛楚維持著最后一絲清明。
“我,我……我想想。”
抬起眼,迎上他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那里面沒有絲毫溫情,只有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審視。
“臣妾……”我的聲音因緊張而干澀發顫,努力尋找著最穩妥的措辭,
“情急之下……未曾多想。陛下萬金之軀,安危重于一切……”這是最冠冕堂皇、最挑不出錯的答案,亦是后宮妃嬪最“本分”的答案。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又舀起一匙水,穩穩地送到我唇邊。目光卻依舊鎖在我臉上,那審視的意味更濃了,銳利如刀,仿佛要一層層剝開我精心偽裝的表皮。
“陛下,你別這樣兒啊!我害怕。”
多時,“未曾多想?”他重復著我的話,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玩味。
更深的是一種令人膽寒的穿透力“許妃,朕記得你素來是個心思縝密之人。
宮宴之上,刺客環伺,那般兇險之地,你一個‘未曾多想’,便能如此精準地以身相護?”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他根本不信!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什么!是箭來時我眼中一閃而過的算計?還是我撲出時那并非全然驚恐的神色?
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的里衣,緊貼在傷口上,帶來一陣黏膩冰冷的刺痛和火燒火燎的灼熱,兩種極致的痛楚瘋狂撕扯著我的神經。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心臟,幾乎讓我窒息。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喘息著,臉色定然是慘白如鬼。
“還是說……”他微微湊近,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近乎耳語的殘忍,“你‘想’得太多?多到……連自己的命,都敢拿來賭?”
轟——!
這句話如同九天驚雷,在我早已緊繃到極限的心弦上狠狠炸開!
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鎮定,在這一刻被炸得粉碎!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看穿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知道我并非一時沖動,而是處心積慮!知道我用命在賭一個接近他、博取他信任、甚至……扳倒太后,幕后之人,的機會!
“陛下……臣妾……”我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聲音破碎不成調,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喉嚨。
就連一句完整的辯解都拼湊不出。身體本能地想要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壓迫和洞悉,想猛地向床內側縮去!
“呃啊——!”后背傷口被這劇烈的動作狠狠撕裂,一股難以形容的劇痛如同燒紅的鋼針貫穿了身體,眼前驟然一片漆黑,金星亂迸。
所有的聲音都瞬間遠去,只剩下尖銳的耳鳴和心臟瘋狂擂動的巨響。
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起來,冷汗瞬間浸透衣衫,粘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別動!”一聲低沉的厲喝在耳邊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絲……驚怒?
預想中跌落的劇痛并未傳來。一雙堅實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了我,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力道,將我重新按回床榻之上。
動作看似粗暴,落在我肩頸和腰背的力道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克制,避開了最致命的傷處。
他慢慢開口:“愛妃,想好再說,你的哥哥徐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