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荒東北部，寒風蝕骨，茫茫白雪。

只有依稀被風卷走的炊煙還能辨識出散落在山腳下的一個個雪包是一個小村落，低矮的房屋似要被厚厚的大雪壓垮。

村子后面綿延巍峨的山脈在大雪中更顯孤寂。這座大山山頂常年積雪，潔白似鹽而不咸，故名不咸山。

相傳不咸山中妖獸繁多，人跡罕至。

一扇破敗的柴門里傳出幾聲劇烈的咳嗽。

破屋內光線昏暗，土炕上躺著一個垂暮的老人。老人已瘦得皮包骨，沒了牙齒的嘴巴，略微凹陷，臉上縱橫交錯地布滿皺紋，像一塊干巴的枯樹皮。他是村里的一個老獵人。

炕爐上的藥罐子冒著熱氣，屋子里充滿濃濃的草藥味。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正守在老人身邊照料著。這少年衣衫破舊，身材不算高大，濃眉大眼。這是老人早年從山里撿回的一個棄嬰。

老獵人孤苦伶仃，無兒無女，這孩子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達北……”老人虛弱地喚道，又是幾聲孱弱的嗽聲，此時的老人已無力咳嗽。

達北伸出手握住老獵人瘦骨嶙峋皺巴巴的手，老人的手已有些冰冷。

“我在呢。”達北輕輕應道。

老人伸出手指點了點達北的眉心，用盡力氣說道：“孩子，我是不中用了，你不是一直想上山看看嗎，想去就去吧……以后沒人阻攔你了。若能找到你的生身父母便更好，以后也有個歸宿。”

達北含著淚點點頭，老獵人緩緩閉上雙眼，那只輕點達北眉心的手垂落下去。

達北的心里仿佛又多了一個洞。老獵人不但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十幾年的養育之恩，更是讓達北無以為報。

當年老獵人在樹叢雪殼里發現一個男嬰，光溜溜的沒有襁褓包裹，連個肚兜都不曾有。嬰孩用力地啼哭著，可小臉并沒有漲紅，嫩嫩的淺麥色。冰天雪地里這孩子竟然還沒凍僵，仿佛天生就不怕冷。

村里所有人都勸他扔掉這孩子，怕是山里妖怪所生。老獵人還是執意收養了他。并取名達北。

達北從小跟著老獵人學習箭術，他憨厚老實，也不搗蛋，老獵人很是喜歡這個孩子。

而今達北十六歲，目光如炬，身手矯健，皮膚并不是黝黑的，這在常年風吹日曬的獵人里倒是少見，淺麥色，寒風凜冽之時，額前的發絲、眉眼都掛著霜，而臉卻沒有泛紅。

達北從小就對這不咸山躍躍欲試，村里人都說這山里有吃人的妖怪，說他是小妖怪。可是達北除了不怕冷并無其他異樣。

達北期盼自己長大，他要從山腳到山頂，從南坡到北坡，將這不咸山踏個遍，找到那傳說中的妖怪，問問他們自己是不是妖怪的孩子。當然，進了山他也不用總是抓些兔子山雞，最好能扛只虎回來，他默默立下雄心壯志。

老獵人去了，達北將老獵人葬好，從此便少了和他相依為命的人，他只有自己了。

空蕩蕩的舊屋子更加清冷殘破。

昏黃的火光下，達北收拾了一些黃米干糧，包了幾塊烤熟的兔肉，將每支箭擦得锃亮，背上皮質的弓囊箭筒，將一把長柄劈柴短刀別在腰間，把一張破舊的裘皮卷起背上，這便是達北闖山的全部行囊了。

已經連下了幾日大雪，天蒙蒙亮，達北咬牙推開被積雪堵死的門扉，冷冽的空氣夾雜雪沫撲面而來。瑩瑩白雪襯著晨光更冷冽了。

積雪深可沒膝，他深一腳淺一腳踏入茫茫山野。

過了一會兒，雪停了，四野寂靜，達北只能聽見自己踩在雪里咯吱咯吱的聲音。再看東邊天際已泛起微紅，想必今天會是個晴天了。

許是這幾日雪大，達北進山半日竟不見活物蹤跡，連野獸足印也無。山里寂靜得可怕，連鳥雀之聲都消匿無蹤。

達北沿著從山上流下的熱氣蒸騰的溪流在雪地里穿行，逆流而上。難得今日晴天，又不想竟如此順利，想象中的兇險都未出現，他只想盡快趕路，去山頂一探究竟。

而此時兩邊已無松林樹木，只有厚厚的白茫茫的雪，十分刺眼，大概是快到山頂了。達北從懷中取出一塊硬硬的黃米的餅子啃了幾口，腳步未停。峰頂將至，風驟然猛烈，卷起漫天雪屑，視線混沌如霧。

這山頂的風就帶刺的馬鞭子一樣，沒有任何阻攔，吹在臉上有如鞭笞，火辣辣的疼。

方才還露臉的日頭，頃刻隱沒于白茫茫天地間。

頂峰前行了近一個時辰，風勢漸歇，陽光又透過云層。達北此時已經有些疲累，他靠在一塊嶙峋的大石頭上，背著風，用手清掉石頭下方的積雪，準備休息片刻。

達北打開那卷破裘皮裹在身上，滑坐下來。寒意催人，他只敢闔眼小憩。

突然，達北感到有一只涼涼爪子的小獸從自己腳踝處踩過，他猛然驚醒，定睛一看，確有一排腳印從腳踝旁延伸到石頭后面，應該是野兔。

達北屏息凝神，躡手躡腳地卷起裘皮，挪蹭到石頭一邊向后看去，一排腳印延伸的盡頭背著他蹲坐著一只紫色的胖兔子，沒錯，是紫色的！淡淡的紫色皮毛在凜冽寒風中泛著奇異的光澤，脊背細毛被風吹出一縷縷細小的旋渦。

達北伸手探向箭筒，指尖觸及冰冷的箭羽又頓住。此等奇物，應該活捉才是！念頭剛起，這紫兔子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語，蹭一下跳開數米遠，向前蹦跳，紫影如電，在雪坡上縱躍如飛。

達北無暇細思，拔腿便追，雪地跋涉本就艱難，只能循著腳印和前方上下竄跳的紫色小點兒奔跑，一會兒便覺得腿有千斤重，邁不開了。

而前方連那紫色的小點兒也失了蹤跡。達北只好繼續跟著那腳印，喘著氣，深一腳淺一腳，繼續追。很明顯兔子是向上跑的，那個紫色小點兒消失的地方也許就是山巔了，這樣想著，達北沉重的腿也堅定起來，追過去。

終于追到兔子腳印的盡頭，達北感覺自己渾身都冒煙了，疲累讓他一下子趴在厚厚的積雪上。

此時日已西斜，雪地映射出橙黃色的光。氣喘勻，達北緩緩抬頭，眼下竟然是一個碩大的橢圓形的——坑！或者說是山谷？北面積雪覆蓋，白茫茫一片，南面湖水波光粼粼，霧氣氤氳，偶有云朵飄過，夕陽下宛如仙境。哪還有紫兔子的蹤影！

達北正懊惱著，忽聞輕輕的歌聲似從那巨“坑”旁側傳來，隱隱約約，回聲蕩漾，聽不清唱的什么。

歌聲似乎越來越近，是個女娃樣的聲音：“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彭彭，六轡如琴……”歌聲稚嫩清脆，詞句卻帶著古意玄奇。達北哪里知道這本應是男子唱的歌謠。

而后又都是自己胡亂唱的一些詞，什么“日將落，月將升，三足烏掉落東海中。”

達北循著漸漸清晰的歌聲，終于看到人影，一個身著紫色衣裙的女娃，上淺下深，沒錯，她竟不是和自己一樣穿著獸皮做的衣物，而是紡織的布匹。

這女娃難道是剛才那只兔子變化而來的？亦或是這不咸山中的小仙女？又不像，她并沒有衣袂飄飄，那裙也只是及膝的短裙，穿著褲子，套著靴子，悠閑地騎著一只——不是馬！那條紋，那碩大的腦袋，那分明是一只虎！一只未成年的半大老虎！

達北揉揉眼睛，再定睛細看，沒錯，這女娃騎著一只尚未成年的老虎！她左手搖晃著一根小木棍，上面栓著一串鈴鐺，隨著她的清唱叮當脆響。

女孩已經在達北的正下方坑沿，歌聲戛然而止，她似有所覺。仰起頭，抬起手遮住刺目的夕陽余暉，“嘿！”聲音清亮得如同山澗擊石，驚破雪谷寂靜，“你是何人？竟敢擅闖不咸山！”

達北心下一驚，想藏身卻已來不及。既已被發現，他便爬起來挺直腰板，拍掉身上積雪，可是支支吾吾半天，也沒有回答，只是定睛看著眼前的一切，試圖分辨眼前是幻是真。

“你從哪里來？有何企圖？”女孩又問，眸中滿是好奇。那幼虎也微微昂首，虎目如炬，凝睇著這不速之客。

達北嘟囔道：“我是山下的獵人。”達北聲音帶著干澀的低沉。

女孩沒有聽清。“你下來，你敢下來嗎？”她揚起下巴，語氣帶著幾分嬌憨的挑釁。

達北心想，有什么不敢，大不了我一箭射死這虎崽子。于是達北翻過巖石，向這坑里的女孩走去，也可以說是連滾帶爬的下去。

女孩看著他的樣子大笑起來，聲音依然清脆，是非常開心地笑，不帶一絲嘲笑。

達北最后坐滑下來，正好停在那虎頭之下，即使是只未成年的老虎，目光卻已有攝人的威嚴，胡須如劍刺，鼻孔噴出的熱氣帶著原始野性的壓迫。

他這才看清女孩的容貌：烏黑發辮垂落腰際沒戴簪沒戴花，只有一條紫色的兔毛尾巴樣的裝飾一簇圍在顱頂，很是俏皮，兩根長長的辮子順著臉頰垂下，直到腰間。

然后他才敢看女孩的眼睛，大大的杏核狀，靈動有神，瞳色是暖融的棕，兩排睫毛長長的，凝結著一些晶瑩霧霜，被寒風吹拂的嬌嫩臉龐透出健康的紅暈。

美，但不似仙子那種飄然的美，整個人散發著一種蓬勃、野性、卻又靈動的生機。

“你是妖怪還是仙女？”達北怔怔地，脫口而出。

“我不是仙女！“女孩彎彎的眉毛一挑，立刻否認，“我更不是妖怪！”她仿佛洞察了他瞬間的念頭，嘴角彎起狡黠的弧度，“我叫南妞，我住在這山里，我家在那兒。”

女孩手指遙遙指向正前方的坑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