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天界的日子將臨。這一日南妞懷著復雜的心情又一次出城,這不咸山中有她最想見的一人。
午后的陽光慵懶明媚,傾瀉在山頂巨大的巖石之上,涼風拂過草甸,送來山野特有的清甜的氣息。南妞闔著眼躺在石面上,看似閑逸,實則思緒萬千。期待與忐忑交織如麻,日漸煩亂。
這近來發生的一切、知曉的種種,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盤旋,千頭萬緒。似乎眼下能做的,只有等待天界盛會的舉行。
南妞猛然起身,攤開掌心,試著凝神聚氣,然而掌心之上,卻只有微弱的螢火一閃而滅。“資質平庸”四個字如附骨之疽,明明不是凡骨,為何幾百年來都無長進?
每每想到要去尋娘親,找父親,一家團圓,要守護扶桑城和這不咸山的安寧,南妞就有深深的自責感,體內仿佛蘊藏著蓬勃的力量,可每一次嘗試,都如同砸在棉花上的重拳,毫無起色。
南妞明白,沒有力量便只能用智慧和勇氣去填。她緩緩睜開眼望向天空,輕喚:“紫玉。”
一道清凌凌的紫光倏然落地,化出紫玉玲瓏的身形,“在。”
“去往天界后,我必不好脫身,尋機替我向我娘親傳遞訊息的重任,就拜托你了。”南妞目光穿越天邊翻滾的云浪,不知落在何方。
“祈圓小姐放心,我會見機行事的。”紫玉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追尋當年羿神那把彤弓的下落也刻不容緩,隨即補充道,“尋找彤弓也迫在眉睫,此去天界或許正是良機。但小姐以身犯險,我多有擔憂。”
南妞聽紫玉叫自己“祈圓”,還有些不適應,但她明白這才是自己真正的名字,是真正的自己。“放心吧,天界盛會眾神族云集,總不會當面誅殺,我定會謹言慎行,不露破綻。倒是達北,他若是箭靈,還需要你多多照拂引導,父神的彤弓,無論如何也要尋回。”
紫玉肅然頷首:“定不負所托……”她欲言又止。
“去找他吧。”南妞看出了她心底的牽掛,微微一笑。
紫玉會心一笑,化作流光消隱,只留了一句“萬事小心”,消散在風中。連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對那個小獵人這么上心,尤其在得知他是冰靈神箭的化身后,那份縈繞心頭的熟悉感,更添了幾分。
偌大的山巔,唯余南妞一人。天地遼闊,她感覺到自身的渺小如塵埃,卻又奇異地覺察到心間有一股力量正在破土生長,讓她的存在感于這浩瀚天地間,逐漸清晰、壯大。
巖石忽而微微一沉,溫熱的皮毛帶著陽光的氣息貼上南妞手臂,一陣暖意,厚實的虎軀如暖爐般臥在她身側,襯得南妞十分小巧。
她甚至不必回頭,指尖已熟捻地陷進蓬松的厚厚的金棕色毛發里用力抓揉了幾下,“怎么,山里自由奔跑的感覺如何?有多少小生靈進了你肚子?”
她側過臉,恰對上巨虎流轉著澄澈光華的琥珀色的瞳孔,那里盛著令南妞心安的沉靜。
小奇沒出聲,但是南妞聽到了一陣“咕嚕嚕”的聲音,這當然不是這只大貓的呼嚕聲,而是,從小奇腹部傳來,南妞伸手向那上下起伏的虎肚子摸去,那“咕嚕嚕”的聲音就順著她的手傳了過來,震蕩著她的掌心。
巨虎倏然化作人形,盤腿端坐在南妞身側,淡黃色的的衣袂在風里鋪開,如映著日光的流云。
“不得無禮。”小奇屈指輕彈她的手腕,耳尖卻透出薄紅,“……是有些餓了。”
南妞倏然收回還按在他腹部的手,噗嗤笑出聲,拽著他躍下巖石。
“哈,你那咬我小紅馬屁股的狠勁兒去哪了?威風凜凜的猛虎竟然在不咸山中餓肚子,說出去誰信!是在我這里養的失去野性了不成?”南妞捂嘴笑得更大聲了。
“……確實被你說中了,好吧?”小奇只是突然覺得在南妞身邊這么久,最大的變化是對那些活蹦亂跳的小野物下不去口了,生了憐愛之心。
“怎能讓我的大貓餓肚子,跟我來。”南妞眼波流轉。笑著跑向不遠處的草甸。
只見她足尖輕掃,驚起一群碧色蚱蜢,衣袖翻飛間已兜住滿滿一捧,“今日就帶你開開葷!”
南妞咯咯笑著,奔跑著,像一只掙脫了煩惱的、山野間最靈動的小鹿。小奇凝視著她飛揚的身影,那個靈動英氣的小女孩仿佛又回來了。他喜歡看到這樣無拘無束、生機勃勃的南妞。
火光在巨石后跳躍,很快火燒螞蚱的香味彌散,串串蚱蜢被烤得焦黃油亮,南妞遞給小奇一串,“香著呢。”
小奇接過草稈串起的“美味”,輕皺眉頭卻嘴角帶著無奈又縱容的笑意。
南妞盤膝而坐,托腮盯著小奇。他輕輕撕咬蟲肉的姿態竟如分切靈果般優雅,即使肚子餓得咕咕叫,卻仍細嚼慢咽,不疾不徐;雖是猛獸變幻,唇齒間卻不聞咀嚼聲,只余袖口若隱若現的暗繡云紋在煙火熱浪之下粼粼生輝。
這般儀態怎會是山野間的生靈?吃個蟲子都如此優雅!南妞不知不覺輕笑出聲。
“你笑什么?”小奇抬眼,明亮的眸中映著跳動的焰火。
“笑一只虎精吃蟲子,竟比天宮神仙還講究。”她晃了晃手中的烤串,“香嗎?”
小奇抿嘴輕笑,點了點頭,“極好!”她目光真摯溫和地注視南妞。
南妞幽幽說道:“我馬上要代替冉喜去天界參加盛會了,你可聽到我和紫玉的話?”
小奇點點頭,什么都瞞不過他,“天界之行……萬事警醒,羲和召見扶桑城,絕非敘舊那般簡單。”
“我知道。”南妞攥緊手中的草桿,“但我不想冉喜姐姐涉險,況且,我想面見常曦娘娘,我想見娘親!”她聲音帶著一絲堅強的哽咽,“我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祈圓。”小奇忽然喚她真名,嗓音清潤溫柔。他傾身靠近了一些,山風拂動他垂落的發絲,輕撩南妞的手背,激起細微的顫栗。
“羲和知扶桑城有人探查湖底之事,此宴恐為殺局。她要以不被天帝和各神族察覺的方式堵扶桑城的嘴,此去必是處處陷阱。”小奇目光銳利,一針見血,又提醒道,“見到常曦娘娘和嫦娥仙子,首當問明——”他指尖虛點南妞心口,他聲音微沉,“你天生靈脈,神力是否被刻意封印了?”
南妞突然杏目一亮,脊背挺直如滿弓,幾百年的迷霧被小奇這句話驟然劈開!
是啊,她為何從未想過?也許從來都不是自己資質平庸!小奇的冷靜和睿智一語驚醒夢中人。
“小奇!”她望進他眼底,那里翻涌著深潭般的復雜情緒,“你究竟是誰?”
小奇倏然收手,廣袖垂落掩住他微顫的指尖。他起身望向遠處,片刻靜默。
小奇轉頭看著南妞,唇角牽起溫潤的弧度:“待你平安歸來,我自會坦誠。你只需記得……”山風再次卷起他的衣袂,如展翼的鶴,“縱有朝一日你欲與諸天神魔為敵,我亦在你身側。”
話音沉穩若磐石,砸在南妞心頭,激起千層漣漪。她不再追問,幾百年朝夕相伴,他是誰有那么重要嗎?他是小奇就好。
但是小奇越是平靜,南妞心口越像是被某種無形之物反復撩撥,那溫玉般的笑意之下,分明蟄伏著驚濤駭浪。
祈圓忍不住伸手,指尖即將觸到他袖口紋路時,卻又悄然收回。她猛然站起,“羲和若要殺我,便讓她來!便是刀山火海煉獄深潭,我也不怕!”
小奇笑意漣漣地看著她,這少女眼中灼灼有光,似困劍出匣。他胸腔里有什么在瘋狂沖撞——是對南妞安危的噬心焦慮,亦是對自己身份的糾結:南妞是羿神女兒,而自己身體里……流淌著部分屬于混沌兇獸窮奇一族之血!這糾結如同毒藤絞緊他的心。
可他開口時,聲線仍溫潤如玉,穩如磐石:“你本就不必害怕!”他拂袖振衣,袖擺于風中劃開一道決絕的弧,“你會毫發無損!”
兩人立于山頂,日光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分開又交疊。他們迎著山風,望向縹緲的云端,兩顆心間悄然滋生的暖意,尚未言明卻已無聲靠近。
南妞像是在對一只萌寵說道:“乖乖在這不咸山,安心等我回來!”她揚起下頜,笑容自信而明媚,仿佛能驅散前路所有陰霾。
小奇凝視著她,沒有再言,只如一位出塵的仙家公子般,斂袖鄭重一禮。“安心。”話音未落,身形已化作矯健的猛虎,金色虎影如一道離弦之箭,決然射向遠方密林深處,瞬息沒入蒼翠林海。
南妞怔然望著那虎影消失的地方,總覺得今日的小奇有些古怪,似周身籠罩著一種難言的、沉甸甸的東西。長風卷起巖石旁的灰燼盤旋而上,像無數未宣之于口的謎題,纏繞著漫山遍野的草木芬芳。而小奇澄澈熾烈的氣息卻開始如影隨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