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祈圓早早醒來,看到小青鳥尚在瞌睡。她輕輕推開門,雪停了,晨光熹微,積雪已經很厚,仿佛覆蓋著一層清冷的微藍的光。又過了一會兒,朝霞滿天,那層光又變成了暖暖的橘黃色。
山頂寒風凜冽,祈圓披上厚實的斗篷,出了門。看到院中一串腳印從廂房延伸伸至大門,祈圓便知她不是第一個起床出門之人。
祈圓出了大門,那串腳印在出門后就消失了,她想起小奇和那湖中的鯤約定好今天要去歸墟。
站在山頂遠望,下了一夜雪后,山間銀裝素裹,祈圓望著這雪景出神,眼前的一切不是初見的驚喜,而是一種久違的熟悉。
祈圓腦中再次閃過一幅幅自己騎在虎背上在山間雪轍里穿行的畫面,直到最后閃過一只兇殘的怪獸躍出水面,青面獠牙,血盆大口,似要將她吞下。祈圓一驚,回過神來。
想起剛才那怪獸竄出的水面,正是昨日看到的山頂的湖泊!“莫非我真的來過這不咸山?”祈圓心說,“小奇果真沒有騙我。”
朝陽緩緩升起,祈圓一路來到山頂巨坑的崖壁之上。一路走來,她恍惚這條路似乎曾經走過,十分熟稔,便更印證了腦中想法。
回望自己來路的一長串腳印,曲曲折折延伸開去。突然,祈圓覺出異樣,因為眼前的積雪正迅速融化,明明太陽才剛剛升起。而且,這雪并非從表面開始融化,而是由內向外!
很快這積雪由這懸崖周圍開始融化,蔓延,鋪開去,漸漸地,這山上竟已看不見任何積雪,即使是背陰之處!只有枯草葉片上的水珠和濕潤的飄渺著白汽的土地還能看出下過雪。很快融化向山下蔓延,仿佛給不咸山褪去了一件白色襖子。
祈圓半蹲下去,張開五指摸了摸腳下這方土地,竟是溫熱的!她猛然轉身再次看向湖中,驚覺湖水正冒著泡,水汽氤氳,這湖就像一口大鍋在煮水,燒開了一般!
“怎會如此怪異?”祈圓小聲嘀咕,心中被一種不詳的預感填滿,但又說不出她想到了什么。
此時,祈圓腦海中又閃現出熔巖覆蓋不咸山的慘烈場面,怪獸傲慢丑陋,它爪子里緊緊握著一男一女,奄奄一息——正是紫玉和達北!
祈圓心中有無數疑問,她感覺到體內定魂珠也在發熱,又有暖流游走于她的四肢百骸。她定了定神,在崖上一塊石頭上坐下,遠眺湖對岸,朦朧中見一小舟憑空冒出水面。
小舟怎會從湖底而來?祈圓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竟如此怪異。可她分明看見那小舟正在水汽繚繞的湖面上緩緩前行,向她的方向劃來。
待到湖心的位置,祈圓看到這獨木小舟上站著一白衣少年,手持長篙,束發的白色綢帶隨風飄揚,雖是少年,但眉目如畫,器宇不凡。
小舟慢慢靠近,這小舟尾部還赫然盤腿坐著一位老者,須發銀白,及腰,面色紅潤,手持一金色手杖,杖首塑有一只展翅鳳鳥,正是那三足烏,頭和尾翼相接,呈圓環形。老者閉目養神,神色泰然。
“姨母!”那少年突然喊道。祈圓愣住,四下并無他人,她指向自己,疑惑地問道:“你是在叫我嗎?”
“闊別幾年,姨母竟不認得我了!也是,母親說我長得比一般孩子要快很多。”那少年看著祈圓繼續說道。
祈圓搖搖頭,她確實不記得。少年還想說什么,被身后的老者叫住了,“你看她雖有幾百年歷練,神力超群,但神識卻干凈得像個幾歲的娃娃。想必是神識受損嚴重,九死一生,忘卻了過往,不認得你也是正常。”
老者從船尾站起,個頭不高,看上去年事雖高,但精神矍鑠,背部挺拔,仙風道骨,慈眉善目,自帶一股世外高人風范。
少年趕忙放下長篙,伸出手臂,老者一手拄杖,一手搭在少年腕處,騰空而起,停落在祈圓面前。祈圓再看向湖面,獨木舟不見了!
“你們……”祈圓話還沒說完,驚覺一股流穿過眉心,與體內的定魂珠慢慢匯聚,她定在那里動彈不得,四肢百骸除了溫熱還有頭痛欲裂。她想舉手扶額,可即使是這樣的小動作她都做不到,只能瞪大雙眼。
眼前是那老者正用手杖直指她的眉心,口中說道:“體內有定魂珠!那更好辦了!”說完伸出食指指向祈圓腹中定魂珠的位置。
祈圓感覺到自己已雙腳離地,輕飄飄的有如一片葉子。太陽慢慢升起,陽光正灑在她的臉上,暖洋洋的有些刺眼。
祈圓動也不能動,眼皮漸漸沉重,她感覺自己進入夢鄉,在睡夢中四處游走,之前那些偶爾閃現的畫面慢慢變成一個個場景,一個個故事,而自己正是這一個個故事的親歷者。
祈圓逐漸看清了自己過往遇到的每一個人,那些曾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朋友親人,那些悲傷的、快樂的心情。還有,對小奇心生歡喜,情意漸濃……
祈圓猛然睜開雙眼,記憶全部回來了!
看著眼前的少年,她輕輕喊了一聲:“友仁。”竟能發出聲音了!
白須老者放下手臂,收回手杖,祈圓緩緩落地,卻感覺沒了骨頭一樣頹然坐下。
“慢慢來,沒那么快恢復。”老者手捋胡須說道。
祈圓心中暗暗驚嘆:“這老者是何高人?西王母且只能救我性命,而他卻能將我受損的神識修復,這是何等艱難的事!”
“祈圓拜謝高人!”她心中感激,原以為要在這山上生活個幾百年慢慢尋找記憶,卻沒想才到這山頂第二天,竟遇如此貴人,迎刃而解。
老者示意她不必多禮,說自己只是個游山玩水的老頭,幫一個為三界安危奔波抗爭的小英雄解困只是舉手之勞。
祈圓試著慢慢站起身來,四肢已然恢復了力量。
祈圓又看向低頭不語的友仁,他的眉眼和冉喜姐姐酷似,沒有昭陽眼神中那種埋藏甚深的陰險狠辣,是個溫柔穩重的面相,仁厚、良善。
祈圓看二人衣衫單薄,便說道:“二位隨我去家中喝碗熱茶吧,我們慢慢聊,可好?”
友仁馬上搖頭擺手,“姨母,我隨師傅已游歷多年,師傅最近發現地象異變頻繁,追隨痕跡而來,路過此處,還要繼續趕路,耽誤不得。”
老者此時卻開口說道:“無妨,來得及。游歷多年難得你遇到親友,簡單續個舊不妨事,不過,茶就不喝了。”他說完飛身坐上旁邊的巖石,盤腿而坐,再次閉目養神。
“我來時去了湯谷,小奇將冉喜姐姐的事告訴我了,友仁,你娘到底是怎么死的?”祈圓忙問她最想知道的事。
友仁聽到這話眼眶濕潤,將那日湯谷之事緩緩道來,語氣雖壓抑而平靜,卻仍能看出他的悲憤。
原來,昭陽那日料到三界之門已開,必和湯谷有關。當他來到湯谷,見到重生的扶桑樹十分震驚,又見冉喜和友仁在樹下小院生活,遂假意來與之團聚,尋找三界之門。
當他看到友仁,驚覺乾坤珠竟在友仁體內,先是想哄騙友仁吐出珠子,卻發現友仁執拗,堅稱這是姨母送給他的,不能交給任何人。于是,昭陽起了殺子之心,欲剖腹將乾坤珠取出。
這喪心病狂的一幕正好被打漁歸來的冉喜看到,冉喜憤怒阻止,以命相搏。昭陽知道了乾坤珠的下落,早已利欲熏心,他心里只有拿到乾坤珠這一個執念。
冉喜怎是他對手,三兩招便斃了命。友仁聽到母親臨死前小聲說了三個字“找姨母”。鮮血順著冉喜的頭頂汩汩流出,口中也吐出大口鮮血,她慘死于自己的夫君手下,那雙善良溫柔的眼睛里滿是悲憤,難以瞑目。
即使是這樣的時刻,昭陽卻只說道:“找姨母?祈圓嗎?她早已自身難保,此時恐怕也已歸西。”說完仰天大笑,兇惡的眼神再次望向友仁。
而友仁見到母親慘死,悲痛的心情難以抑制,他雙手握緊拳頭,欲與自己父親殊死搏斗。可他畢竟只是個孩子,神力尚微。虎毒不食子,而昭陽殺妻之后欲殺子,為了乾坤珠和掌管三界的權力,冷血無情,殘暴不仁。
可當昭陽擒住友仁,欲剖其腹之時,乾坤珠卻在友仁體內發出光芒,昭陽的手刃竟連友仁的外衣都未割破。
也正在此時,白須老者趕到,將昭陽化回三足烏,收于手杖之中。
友仁滿含悲痛將母親葬于扶桑樹后,他看到母親的殘魂飛升到樹冠之上。回頭問師傅自己該何去何從,老者只回他,一切皆有定數。
于是,友仁跟隨老者來到后山,將昭陽原身困于古井之下,隨后便與師傅游歷三界,歷練神志,穩定各神族之心。老者知曉,這孩子才是三界之王,但友仁心中太多悲憤,他仍需歷練,神統三界不能再是以武力平定,紛爭此起彼伏,而應是慈悲仁義之心感化眾生。
祈圓聽完咬牙切齒,對昭陽的所作所為恨之入骨,意欲將他碎尸萬段。可友仁卻說:“姨母,我們不能變成和他一樣,死亡并非對他最好的懲罰。”
此時,老者卻突然回過頭:“友仁悟啦!”
友仁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祈圓也發現,友仁講述這一切時眼中的悲憤已消失不見,他是如此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