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嬰兒啼哭,這對村子里來說早就不算喜事一件了。我的人生,在確定性別的那一刻就開始走向了下坡路,雖然此刻只有我,但只有我卻是遠遠不夠。
人是沒有很小時候的記憶的,但即便如此,我依然可以確定我出生時的場景。那一定是被重視的,被關心的,所有人都在焦急詢問的。
可就在我第一眼看見這世界時,我的世界卻散開了。
所有的重視,所有的關心,所有的焦急、迫切、喜悅都在一瞬間轉化為憤怒、埋怨和漠視。
情緒都是需要出口的,代替這些情緒的,一定會是那一句:
“又是個賠錢貨?!?/p>
然后媽媽一定會在嘆氣聲中驚醒,還沒等看看自己花費了半條命才換來的寶貝,就會被村子里其他女人東一句西一句的安慰纏的頭疼,她們話里的同情很難遮蓋住眼中的輕視,嘴上說著生女兒的好,但心里卻比誰都希望,這個天大的禍事千萬不要落到自己頭上。
可我的媽媽卻很好,她在世的時候我從沒有做過什么活,也幾乎沒有受過什么委屈。盡管她自己的日子可能并不好過,可那時我的雙手每一天都是溫暖的,我的鞋襪每一天也都是干凈的,我的臉上每一天都是掛上笑的。
我總是蜷縮在她圍起的堡壘中,她為我隔絕了一切的風雨,可小時候的我并不知道,擋住風雨的,不是堡壘,而是她黢黑瘦小的身體。
在我六歲的那年,她又懷孕了,她曾說過,這輩子只有我一個孩子,哪怕要因此被人唾棄一生,她也不怕。
可是她說話不算數了,但即使這樣,我也沒有傷心生氣,因為我知道,她是為了我。
其實,我說她在的時候我沒怎么受過委屈是騙人的。
當奶奶訓斥她的時候,她都會讓我出去玩,可是她不知道,每次我都會偷偷溜回來,就伏在墻根下,靜靜聽著。
當時奶奶說的那些話我都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能偷偷地背下來,可當我理解了那些話的時候,媽媽早就不在了。
現在想想,奶奶當時說的意思大概是,如果媽媽不答應男孩的話,就要訂我將來嫁給村東頭大我十多歲的楊三。
其實楊三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人,只是我的媽媽總想讓我嫁的好一些,至少要到鎮上去。
她終究還是拗不過奶奶。
我奶奶是一個說一不二,很強勢的人,媽媽知道,如果她不妥協,那就會委屈我。這輩子注定好了,媽媽和我只能幸福一個。
媽媽懷孕后,奶奶找了不少神醫,給她用了很多民間偏方,哪一個都說包生男孩。可每當媽媽喝了誰開的藥,誰就消失了,那時奶奶就會繼續找。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找這么多人,喝這么多藥,奶奶只說這樣更保險。
我記不清媽媽見過了多少神醫,拆過多少包藥,只記得她喝了藥后皺起的眉頭,越來越大的肚子,和從那之后的每一天都會說愛我。
沒過多久,妹妹就出生了。
奶奶生氣極了,她把請的神醫和偏方的事情都拋諸腦后,只是一遍遍地唾罵媽媽不爭氣的肚子。
原本四個人的家,有一半都在厭棄著妹妹的出生。
爸爸守在床前,看的卻不是妻子和剛出生的女兒,而是轉過頭去,不斷地向奶奶道歉,說對不起她,當初不該娶這么一個連兒子都生不出來的老婆。隨后他走到爺爺的遺照前,磕了好幾個響頭,懇求爺爺在那邊幫他取得列祖列宗的原諒。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媽媽流淚,她坐在床上,一手環抱著妹妹,一手摸著我的臉,嘴里一直小聲嘀咕著:“以后你們姐妹倆該怎么活啊?!蔽覜]有說話,像什么都沒聽見一樣,怕讓她更難過。
可是媽媽,沒有你在的日子,才是真的很難過。
妹妹出生后,媽媽的生活更艱難了,奶奶在她懷孕時的所有關心照顧,都被盡數收回,代替而來的,是痛苦與折磨,所有不入耳的話都變成了鋒利的刀劍,緊緊的扎進媽媽的心里,漸漸的和她的血肉融在一起。
媽媽的身體越來越差,她總是在咳,妹妹總是在哭,而我總是坐在村口看著形單影只的小鳥。
妹妹一歲了。
媽媽又懷孕了。
這一次,她喝下了更多的藥,走路也越來越慢,眼神也越來越空洞了。
這一次,我終于有了恐懼的感覺,恐懼于我的直覺,我怕我們緣分已盡,時間終會流逝,雖然那一刻媽媽就站在我的面前,可我為什么會總是忍不住流淚呢。
媽媽在懷孕的這八個月里,難受至極,我不想去回憶??晌乙膊簧岬?,忽略掉這些直接快進到最后一刻。
想想還是算了,比起回想媽媽的痛苦,我還是更愿意接受她的離去。
弟弟是早產的,我從未見過奶奶和爸爸露出如此喜悅的神情。那一刻,他們只顧著看弟弟,家耀,家耀地叫著,全然不顧已經沒有力氣睜開眼睛,喘不上氣的媽媽。
全家都在哭,沒吃飽飯的妹妹,終于如愿以償喜極而泣的爸爸和奶奶,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滿是遺憾和不舍的媽媽,還有只希望時間靜止的我。
只有弟弟沒有哭,他陪著媽媽一起走了。
我就靜靜地跪在床邊,緊緊地抓著媽媽的手,她已經沒了力氣,只能盡力地點點手指回應著我,我也盡力不要讓眼淚掉下來。
我想看著她,卻又怕自己哭出來,只能閉著眼睛,默默的在心里和老天爺對抗著。
再一會,就一會。
可我終究不是能夠對抗世界的人,媽媽的回應越來越微弱,我想對媽媽說點什么,至少說出點什么,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也好。
可我能說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想說,說了就要接受那一刻的到來。
“就笑著吧”我只能對自己說。至少讓媽媽相信,我能夠照顧好自己,能夠照顧好妹妹。
“就笑著吧,媽媽”以后不會再痛了。
媽媽真的是笑著離開的,她大概是和我一樣,都怕彼此擔心和難過吧。
其實媽媽,總有些時候,不偽裝成堅強的大人也可以,也不要因為你是媽媽,就把一切的難過都自己承擔起來。
離開之前,她慢慢地低下頭,靠近我的耳朵,抬起手撫摸著我的頭,我早就忘記了她身上的味道,和她眼角的淚,只記得她說:“是媽媽不好,要丟下你們兩個了,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要為了妹妹而委屈自己。以后的日子肯定很難過,但就算不好過,也要堅強一點,勇敢一點,哪怕是像一棵狗尾巴草一樣,只要好好活著,就什么都好?!?/p>
媽媽,沒有你的世界,真的會好嗎。
“嬌嬌,媽媽愛你,媽媽真的很愛你,媽媽對不起你......”這是她離開前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媽媽,手緩緩落下時,你在想些什么呢。
其實,這樣的場景,我早已在腦海中演練了無數次,可不知為什么我沒有想象中哭得傷心呢。
好一陣之后奶奶和爸爸終于發現了弟弟的不對勁,無論怎么叫他都不應。那時已是深夜,可他們還是走了很遠的路,抱著弟弟去了找了大夫。家里只剩下我和妹妹,還有熟睡的媽媽。
等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沒有喜悅,沒有奔走相告的好消息,只有難得的沉默,像媽媽走時的我一樣。
大夫說如果孩子剛出生時就發現了不對勁,立即送過來的話或許還有機會,可就是中間耽擱的一個小時要了他的命。如果要問那一個小時里他們在干什么,大概是開心的相擁,在爺爺的遺像前還原,還有對左鄰右舍的炫耀。
弟弟出生之前,我承認我是有一些嫉妒他的,現在看來,我所擁有的比他要多得多。
那天之后奶奶兩天沒說話,再開口時,只是嘆了口氣,淡淡地說出了“這都是命”四個字。
如果命運是一個人無論做了什么樣的選擇,都注定會有一個不好的結局的話,那媽媽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命呢。
現在看來,命運真的是最讓人琢磨不透的東西,它總是讓掙扎著生活好不容易看到一點光亮的人復而絕望;讓受了許多苦遭了許多罪的人永遠體會不到樂的滋味;讓已經趕了很久很久的路的人依舊看不到路的盡頭;讓千千萬萬不信命的人終于說出了造化弄人四個字……
可是媽媽,我不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