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樣靜悄悄地流逝著，生活像稻田上的莊稼，循環往復，只不過稻子的時間是一年四季，而我則是太陽升起地每一天。每一天都算作是過去，至于未來，我從未設想過，也從不敢去作什么幻想，我就只不斷的告訴自己，這樣的日子就很好。

秋天到了，我最討厭的就是秋天，媽媽去世之后就更討厭了。

從前因為秋收，媽媽總是很少陪著我，她干了一天的活回家后累的很早就睡了，因此我秋天的時候總是很孤單。可等到了我來負責秋收的時候，我才知道媽媽之前受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

因為對媽媽的心疼和愧疚，我對秋天的厭惡越來越深，而現在我的工作多了很多，逐漸沒有了去村口發呆的時間。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氣變冷的原因，奶奶最近總是在咳，一開始我并沒太在意，直到看到她咳出了血。

說實話，我對奶奶的感情并不深，可看到她咳了血我還是有些心慌，想裝作不在意，但卻無法不在意。我放下了手里的活，領回來了一個大夫。

當時我十三四歲，雖然沒讀過書，但也能很明確的理解大夫的判斷。

大夫沒有說很多，大致的意思就是，要盡量的把爸爸叫回來，是什么結果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珍惜剩下的時間，我們可以去鄉里，鎮上甚至去市里面找好的大夫，但他們除了能開一些更好的藥之外，什么都挽救不了。

爸爸很快就回來了，他們還是去了市里面。奶奶走之前，我很認真的看了看她的樣子。

從什么時候開始，你的頭發已經花白了呢。

記憶中的你，皮膚都是紅紅的，怎么現在變得蠟黃了呢，身體這么消瘦了呢。

很抱歉我整天只顧著坐在村口吹風，都沒有好好的看看你。明明每天都要見面，可在我眼中，你怎么突然變化這么大了呢。

我不敢奢求能從城里面傳回什么好消息，卻還是每天都期盼著。

盼著盼著，終于回來了。

三個多月的時間，以為沒有奶奶在身邊也沒什么的，怎么會感到孤單呢。

奶奶不再是和我一邊高的奶奶，她被塞進了小小的盒子里。

爸爸就這樣抱著她，進了屋也沒說一句話，就只是把奶奶放到爺爺的遺像旁，磕了三個頭。

他沒有哭，也沒看出來傷心。

吃飯的時候，他就只盯著自己的碗，一口菜也沒夾，囫圇地拿起扒拉了幾口飯就不吃了。

明明一口菜也沒吃，可他為什么說菜咸了呢。明明是很節省的人，可為什么會讓碗掉到地上呢，為什么沒聽見碗摔碎的聲音，不小心踩傷了腳呢。

村子里誰家死了人都是放進棺材和其他過世的家人埋在一起，可奶奶是在醫院去世的，只能帶回她的骨灰。爸爸在爺爺的墳旁邊挖了一個小小的坑，把奶奶的骨灰盒埋了進去。

奶奶的身后事處理完后他很快就走了，繼續去城里打工。他給我們留下了一筆錢，如果節省著花，足夠我和妹妹活三四年。

我大概知道，他可能不會回來了。

村里的人都知道，不管什么病，只要往城里的醫院去上一趟，對于整個家庭來說都是承受不起的。

奶奶在醫院住了三個月，花光了他所有的積蓄，手上不值錢的表也不見了，幾乎每個工友的錢他都借過。

我不忍去想他要面對的生活，我既覺得這是對他的懲罰，又心疼他。

我本來是不相信親緣的，至少要親近才有緣，可后來發現不是這樣。就算是鄰里，哪怕只是打過照面，但一旦聽到了誰離世的消息，都會本能的發出感嘆。

真可惜啊。

但親人是例外，多于可惜的，是遺憾，是愧疚，是虧欠，是久久被困在記憶里不能忘懷。

原以為會滿不在意的爸爸，在媽媽過世之后竟然哭了很久。以為一直對媽媽不冷不熱的奶奶，后來竟也不允許別人說媽媽的一句不是。

就算是世界上最陌生的兩個人，一旦被套上親人這個詞，也會對對方突然憐惜起來。

可奶奶對于我，是怎樣都無法被說成是陌生的人。

我討厭離別，討厭死亡，死亡讓原本我所帶有偏見的人，變成了讓我偶爾懷念，偶爾勾起我難過情緒的人。

我討厭親人這個詞，尤其是和死亡捆綁在一起的親人，都變成了接二連三棄我而去的，至愛的人。

可偏偏在我貧瘠的人生中占據最多的，就是親人。

我原以為等我找到了活著的意義，就可以逃離他們。我以為他們是我的枷鎖，可等到真的掙開了它，我的人生竟也因此變得茫然無措。

此刻，我的親人除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的父親，就只剩下了妹妹。

我變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也成為我僅剩的牽掛，我想給她好的生活，像媽媽一樣。可什么是好的生活，我卻不知道。

爸爸走時，把錢放在了我的枕套里，同時也多了幾塊糖。包著錢的還有兩張紙，我猜是寫的信，可我不認字。

村里有認字的人，但我不想去找，我不想去解密誰給我留下了什么話，因為我無法判斷那是指責還是囑咐。可不論是哪一個，只要被揭開，就都會擾亂我的生活，所以我索性不去聽也不去想。

奶奶離去后，我沒哭過，但也一時無法接受。

無法接受的不是她的離開，而是原本是我稍有埋怨的人，竟會和媽媽一樣成為了我的執念。

其實相較于村子里的其他女孩，出生在這個家庭，已經是讓她們稍微羨慕的事。可那又怎樣，在這樣糟糕的地方，卻過著沒那么糟糕的生活就是對的嗎。

至少我相信，總有些地方與這里不同。

可是奶奶，你曾經也是這樣嗎。

奶奶，我從來不知道我是愛你的，在你離開后這種感情愈加強烈，有時夜晚我會輾轉難眠，有時會突然驚醒，干活時還會因為想到你而劃傷了手。

是不是從前我肯好好看看你，事情就會不一樣了呢。

奶奶，雖然我還沒有完全原諒你，但我可以把大部分的錯都歸結到代代傳承的封建思想上，這樣我就可以懷著更多的笑容去夢里見你。

奶奶，希望你也原諒我，希望你能保佑我和妹妹平安長大，希望你快點變成天上的星星，希望你與媽媽和弟弟團聚，當面和她道歉。然后你們去找來娣的媽媽吧，和她認識一下吧，這樣她應該也不會很孤單了吧。

奶奶，我們是親人啊。

我不敢去細想這個詞，因為這對我來說太沉重了，就像割麥子的時候背上背著小河邊的大石頭。

但是，奶奶，對不起，

原來我很愛你。

你應該也是愛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