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南走后,我的思緒很混亂,有擔憂,有害怕,擔憂他的身體,怕無法再相見,卻又感覺我們之間的緣分還要更深一些。
和星星一起回到家,看到了桌子上的信,不用想,這一定是張南慌忙收起來的那封。
妹妹說這是前一天晚上張南偷偷跑來給她的,說等張南走后再拿出來給我看。我不想知道上面的內容,只將它和父親的信一起收了起來。
為什么人們總是把要說的話寫成文字呢,我看不懂字,也很討厭字,因為這既浪費紙,又好像留給我的遺物。
還會再見的人不需要念想,因此我只把這兩封信當作贈與我的祝福,就把它們好好的收著。
張南走前跟我說城里的小孩都要去學校上學,不論男生女生。
他和我說:“一定要去城里面看看,那里很多女孩都不像媽媽和奶奶那樣,她們會去上學認字,會考上大學,會有自己的工作,也有很多朋友,每天都看起來很幸福。”
“去讀書吧,就算沒有好結果也不是壞事,至少你會知道,原來除了每天割稻子之外還有別的活法。”
他的話一直縈繞在我耳邊,這不僅僅是聲音,更像是突然長在我人生里的一條岔路。
其實我早知道城里的不同,之前媽媽每次進城回來都要和我說很多,說那里的白天要比村子里面暗一些,但晚上卻發著光,說那里的小孩吃的糖,說那里的小狗穿著的棉衣服,有時說個通宵都不夠。
我既早已了解,那怎么沒想到上學這件事呢,怎么偏等到張南開口后才發現還有這樣一條路呢。
我不知道。
從那之后我一直心不在焉的,夜晚走在路上還滑倒磕傷了腿,躺了兩天才勉強能走路。
看著忙上忙下照顧我的妹妹,還有生著病還一天來看我三次的星星,我不由得想哭,是不是我沒有因為路上結冰而摔倒,就不會麻煩她們了。
是不是在城里生活真的會好些。
城里的晚上真的比月亮還亮嗎,亮到可以看清地面的紋理和小蟲嗎,亮到能照見冰霜和積水,牛糞和泥濘嗎。
我不相信。
我要去看看。
開春了,我和村子里幾個大娘說好一起去城里賣菜,這是我第一次進城,既膽怯,又興奮。
按理說我們只能在城里呆一上午的時間,即便是中午往回趕,也要黃昏才能到家了。
我實在是想好好在城里轉悠轉悠,卻又沒法叫大娘們干等著我,就只好把我一上午賣菜的錢分出一半給她們,換她們等我兩小時的時間。
她們接過錢就去城門口的餛飩攤吃飯去了,說在那等我。
我開心的不知所措,可等冷靜下來卻失去了方向。
站在被高樓圍繞的空地上,風穿過我的身體,愜意的像剛和朋友玩了水被媽媽接回家。至于東南西北,我竟一時無法分辨。
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我不會定義,只想著如何能讓這段時間過的盡量慢一些,再慢一些。
因為對這里陌生,我只能漫無目的的走,但漫無目的可不行。
要不就去學校看看。
在我離我不遠處的地方就有一所小學,這時正是孩子們午休的時間,大家都在操場上玩耍。
好熱鬧。
有女孩們手拉著手繞著操場一圈一圈走,有男孩們模擬著槍戰,他們互相比著誰的發卡好看,又在打鬧追逐時不小心踩碎了誰的眼鏡。
誰的發卡勝出了,誰的眼鏡修好了,誰又在偷窺著誰的生活呢。
他們的樣子看起來比我所聽到的別人繪聲繪色的描述還要幸福得多。
我不羨慕。
向路過的人問了問時間,還有半小時,做什么好。
去買點糖吧,花生酥糖,我和妹妹都很愛吃,星星也是。
買完了糖就差不多要向城門口走了,不然會超過約定的時間。
好想看看這里的晚上,傳聞里比柳樹和流水還要美麗的世界,長在月亮上的世界。
可惜沒有這個機會,我掙的錢還不足以支付大娘們等我到晚上費用,只能就此作罷。走之前找了照相館的攝影師給我拍了兩張照片,一張是這城市的高樓,一張是我和那學校的合照。
從村子里進城的路總是越來越平整,而從城里回村的路卻是越來越崎嶇,一步步登上山,轉頭一看小城就在我們腳下,可山下的人想要看我們,卻只能回過頭。
臨近傍晚終于回到了家,忙了一整天已是精疲力竭,星星在和妹妹玩,她們給我留了飯,我把糖分給她們,把照片給她倆看。她們一邊吃糖一邊看著照片連連驚嘆,我一邊吃飯一邊聽著我預期中她們的艷羨。
回家之后我想了很久,雖然很累但卻睡不著。
老天給了我做農活的天賦,但我卻向往著另一種生活,這是對是錯我無從決斷。思緒越來越混亂,腦袋里兩個不同的聲音在互相爭吵,很久都沒有結果,吵得我頭疼。
我既想就這么平平安安,沉默的度過一生,卻又不想和村子里的女人一樣,我想讓自己和妹妹過更好的生活,想做星星的榜樣。
我總是想出去看看別的風景,而不是這遮住天空的小小屋檐。
沒有多長時間好睡了,把問題先放一放吧,明天再做決定。
我向來是這樣,糾結的事情就放到第二天,實在不行就第三天,直到這件事情的結果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凡是無法解決的事情我都將它歸結于這是命運出的難題,無論結局如何都是命運使然,我從不強求,也不回頭看。
當然,一種情況除外。
如果明天還是繼續糾結,那就選擇最保險的方案,因為這是千千萬萬人都踐行過的,絕對萬無一失的。
命運啊命運,這是你出的難題還是指引呢,請你給我回答。
漸漸地天亮了,這一晚上我睡得不沉,渾渾噩噩卻一直都不是很清醒。
我像被釘在床上了一樣,遲遲不能睜開眼,也無法起身,想說話卻無法控制嘴巴。妹妹在旁邊搖晃著叫我起床,我聽得到但應不了。
腦子亂亂的,我是在做夢,還是生病了,到底為什么會這樣。
我既恐懼又擔憂,思緒還是不停,想著妹妹的早飯,墻根下要清掃的灰塵,和我說不定到此刻就戛然而止的短暫人生。
如果這就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我可會甘心嗎?
這無非就是兩個選擇。
會?
既然我這一生都注定要以這樣的軌跡度過,履行和這個村子,下個村子,這世上千千萬萬個村子里的千千萬萬名女子一樣的命運,那我這樣的人多一個少一個又何妨呢,我既不怕滿面瘡痍和渾身病痛,又何懼死去。
不會?
可如果那千萬名女子都同我一樣想法,她們又為何留守人間?難道說,這世上竟然還有讓人就算備受苦楚也要留存的原因?是什么呢。家人?朋友?還是真的有能使原本的人生指針偏移的那一個小小的希望?
我更不清楚了,許是身心俱疲,我腦中這兩股想法正擁抱纏綿,而我卻昏昏欲睡。
熟睡之際,夢境到來了。
我好像降臨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至于這是什么地方,面前是什么區情形,我看不到。
眼前一片漆黑,可心卻逐漸明亮起來,頃刻之間,我所有關于生與死的思緒和雜念都煙消云散,撥開這迷霧,是一個站在深邃溝壑邊的人,她似是要跳到對面去,一如那年久失修,吱吱作響的木橋。
既然想跳,她又為何還呆站在原地,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些別的什么,她哭了,滴落的眼淚掉在地上長出了花草。這時間又過去了良久,她腳下已是一片絢爛花海,可她依舊靜止。
忽的一卷大風吹過,吹折了花草,也吹的她一陣踉蹌,她想抓住點什么救命稻草,可卻只抓住了風吹散的斷根。
她又驚又怕,身上冷汗直流,身體被風卷起數仗高,后又被重重的摔在地上。
風慢慢散了,沙土也停止了飄蕩。她緩緩睜開眼,確認自己有沒有受傷,再回過神,那溝壑卻已消失不見。她尋著殘留的花草找到溝壑的位置,可那什么都沒有,使勁踩了踩,卻只是一塊最尋常的土地。
抬頭看天,已是黃昏暮色,隨著陽光消逝,溝壑又重現眼前,在身后,也在腳下。
她十分詫異,原來所謂溝壑只是烏云的倒影,所謂風暴,只是黃沙拼湊出空氣的形狀。
于是她重拾勇氣,飛奔著越過一道又一道漆黑的溝壑,像意氣風發的運動員,像折翼卻不屈的天使,像劍客,像豹子,像寶馬,終于像鯉魚躍過龍門越過了最后一道涯。
而這路的盡頭只是一片湖泊,水面卻倒映出了整個世界,星空,樹林,大雁。她走近低頭看,可眼里只有她自己。
而后我慢慢清醒,這陌生的空地也漸漸坍塌,地崩山摧之音化作旁白,我不打算插手這故事的走向,只讓它自由發展。
聲音逐漸嘈雜,我想尋找其來源,卻發現我并不是通過耳朵聽到它的,而是我的心,我靜下來仔細聆聽,不受其他事情干擾,這時才發覺原來這旁白只是不斷循環呼喊的四個字。
“我不甘心。”
我似是被這聲音驚嚇而蘇醒過來,全然沒有了之前的疲態,瞬間心里豁然開朗,亦是個前所未有的輕松時刻。
我想這不是命運的安排,換句話說,這世上本就沒有命運,而是為了自己的膽怯和懦弱找借口的高級托詞,又或是,命運之說確有其事,但成敗并不由天,而只在于自己內心的看法和選擇。
總之,我已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這不再是明明知道結局卻渴望的岔路,而是走上通往正確結局的“命定”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