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耿開看向胖子身后敞著縫的房間門,又把視線移向和他一樣防備地盯著房間的周今宜,“你陪我一起去吧。”
對方現在單獨找他,無非是收買。利益之下,人心波動是常態。
從聽清胖子的話后,周今宜就已經做好耿開出來會放棄跟他們一塊兒離開的準備。但她沒想到耿開會直接提出讓她一起去。
周今宜心中立刻增加了幾分警覺,眼睛猜疑地瞇起來,她現在才有點兒遲緩地意識到自己對耿開身份背調的不足……如果他們是一伙的,那道房間門關死,她將失去所有主動權。
去還是不去?周今宜掃了一眼耿開,耿開笑了笑,他坦誠地說出自己的擔心,并不逞強,“我有點擔心他們玩陰的……要不,表別要了,戴挺久了,不值多少錢了。”
哪里是在勸周今宜,分明是在勸自己。
他那雙總是帶著明亮笑意的眼睛黯淡了不少,微翹的眼梢此刻也糾結地下垂,看著怪可憐的。
周今宜拋開短暫的猶豫,起身:“走吧,還是拿回來吧,這種環境,有個表能看時間是好事。”
“我呢?”蔣贊追起身。
“你看孩子。”
他們走到門前,胖子滿臉不耐煩:“怎么這么久……老大就叫了耿開一個人。”
周今宜皺著眉沒理睬他,越過胖子叩了兩下門。
胖子對這種無視相當不滿,他跋扈久了,很少遇見這種硬茬。他面露慍色,上手準備扯開周今宜敲門的手,還沒碰到,就被耿開死死鉗住手腕。
“我建議你三思后行,”耿開挑眉微笑,“如果你不想挨第二腳的話。”
“請進。”
爐火旺盛,周今宜站在門邊,依舊可以感受到蒸騰的熱氣,整個室內溫暖干燥,和墻壁潮濕而開裂的大廳幾乎是兩個世界。她直入主題,“表。”
辦公桌后,旋轉椅上坐著一個人,穿著體面,氣質不莽。他臉上卡著一副銀邊窄框眼鏡,度數不低。
周今宜透過厚重的鏡片,看到了一雙精明的陰狠的眼睛——這是周今宜第二次見這位避難所的老大,第一次不太愉快,她有預感,這一次會更勝一籌。
對于周今宜的到來,他臉上并沒有顯露出驚訝的表情——辦公室本來就沒有那么隔音,更何況大門還半敞著。
“你太急躁了,朋友,”沈昂笑笑,扶了扶眼鏡,“不如我們重新聊聊。”
耿開:“我們沒什么好聊的,給還是不給,不給我們就走了。”
墻上掛著張地圖,周今宜掃視了一眼,圖上街區的線條有點眼熟,和溫霽給她畫的簡圖非常重疊,她意識到這是生物島的詳細地圖。
“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可以送給你們。”沈昂說著,走過來抬起手,想與周今宜握一握。
周今宜手揣在兜里,警惕的視線盯在沈昂臉上,“什么條件?”
沈昂也不介意,笑道:“你想多了小妹妹,就單純送給你,交給朋友嘛。”
“我不缺朋友。”
周今宜親眼見到過避難者由于付不起物質被趕出這里,她對這種制度非常反感,對沈昂絲毫提不起任何好感。
“誒,話別說的這么絕對。表和地圖都可以給你們,借宿費也可以給你們免掉,我一會再派人騰一個房間給你們,不如在這里多住一段時間。”
周今宜冷冷道:“條件。”
沈昂:“我一周之后要出去一趟,你們給我當保鏢,這趟回來,如果你們還執意要走,我會給你們一些物質,并且祝福你們。”
耿開:“如果我們不同意呢?”
沈昂看了他一眼,倏然微笑起來,像是早就在等這個問題,他拍拍手,房門又重新打開,徐盈盈三人被帶了進來。
耿開倒吸一口涼氣,他們剛剛的強硬是因為知道憑借他們仨護著徐多多,硬闖出去不是難事,只是千算萬算沒算到,徐盈盈他們回來的這么早——想來剛才沈昂他們遲遲拖著不答復也是為了等這一刻。
局勢逆轉。
周今宜沉默了,沉默得渾身的氣勢都陡然落下去,她視線轉向一旁的沙發,耿開下意識以為她要坐下來和沈昂握手言和,剛想提醒她不要……
周今宜忽然使出一記迅猛凌厲的低鞭腿,踢向沈昂脛骨——擒賊先擒王,亙古不變的道理。
押送格里戈里的人搶步上前,抬腿擋住周今宜的攻擊,兩人都用了全力,對腳時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聽得在場人頭皮發麻。
較量的瞬間,雙方都意識到對方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能打,周今宜判斷出對方是個練家子,于是毫不拖泥帶水地沖對方甩出藏在右臂的匕首。
對方側身躲開,正好中了周今宜的計—一沈昂面前空了,周今宜墊步上前,預備用手臂勒住沈昂逼他放人。
耿開也反應過來幫忙,甫一動身,忽然僵住——沈昂左手從口袋里掏出槍,把槍口對準了耿開。
周今宜呼吸滯了滯,識時務地罷了手。
剛剛擲出的匕首釘進門里,慣力讓門四敞大開,她視線穿過人群,遞到大廳抱著徐多多焦急起身的蔣贊身上,她沖蔣贊搖搖頭,做了個“沒事”的口型,示意他安心。
“周小姐,你大可以把現在摁住他們的人都打倒,我知道你有這個實力,但是像這樣的手下,我有三十個,你可以打倒一個,可以打倒三十個……哦,算上我應該是三十一個,或許我還可以用剛剛開給你的條件招到一些‘雇傭兵’。”
沈昂笑笑,“如果你想走,我們攔不住你,但是你的人未必都能全須全尾力地離開。”
命脈已經被人拿捏,周今宜連掙扎的欲望都沒有了——她剛剛看向蔣贊的時候,已經發現埋伏在蔣贊身側的人——周今宜認得他,另一個搜尋隊里的打手,后來被沈昂收編到了保鏢團里,實力不容小覷。
她明白如果她現在拒絕,槍口會立刻調轉,頂在蔣贊的頭上。
從一開始沈昂想的就是調虎離山,不論進這個屋子的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只要他們分開,他就可以用其中一個,拿捏他們所有人……更何況現在沈昂的籌碼又多了三個。
人在屋檐下,她只有一個選擇,只能將自尊放到一邊。
周今宜問溫霽,“拿到藥了嗎?”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她徑直走向沙發坐下來,并拿起茶幾上的煙盒,從里面磕出一根煙點燃,深吸一口后重重呼出。
“煙不錯——”
“老大。”她對沈昂說。
看到她的態度,沈昂揮手讓手下把人都帶出去,并囑咐道:“把旁邊那間屋子收拾出來,把幾位請進去安頓好。”
他把地圖摘下來,隨手在桌面鋪開,然后用筆在圖中的一處地標畫了一個圈:“我的要求其實非常簡單,一周后我要去這個工廠里,你們保護我進去,帶著我活著出來。”
耿開:“這是什么工廠?里面有沒有無眼人?”
“我不知道。”沈昂攤攤手,“我只知道我必須要去,但里面是什么,里面有什么,我一概不知。不然也不會找到你們。”
他把地圖卷起來遞給周今宜,“你們可以在這一周內去提前踩點,隨便你們帶誰,我不會對你們的行動有任何阻止,只有一點,那小孩都不能離開。”
沈昂捏了捏眉心:“要派人帶你們去你們的新房間參觀一下嗎?”
這是下逐客令的意思。
周今宜把煙頭碾滅在煙灰缸里,沖沈昂伸手,“表。”
“不好意思,我的失誤。”沈昂歉意地笑笑,拿出耿開的表。
耿開接過來和周今宜一同走出沈昂的辦公室。
蔣贊迎上來:“怎么了,沒事吧,我剛剛看到溫霽他們回來的時候人都傻了,我們現在走嗎,多多和溫霽他們被帶到房間里去了,如果現在走,我去喊他們……”
周今宜看出來他的慌張,“沒事,暫時不走了。”
蔣贊不放心地看著她,周今宜抬手揉了把他頭發,“真沒事,表要回來了,還弄了張地圖。”
蔣贊和她最初的反應一樣:“什么條件?”
誰都知道沈昂做事要講條件。周今宜不太想把他卷進來,她避開蔣贊詢問的目光,說起另一件事:“先去叫他們吃飯吧,沈昂剛剛說我們可以跟他們共用物資。”
他沒說過,但她想,豢養死士總是要管飽的,沈昂不會為了這口吃的來計較。
蔣贊皺眉:“他是不是提什么過分要求了,有什么事情咱們一起面對,你別自己扛。”
周今宜故作苦惱地嘆了口氣,“既然你這么說了,那我就不藏著掖著了,沈昂說他想娶你當黑社會大嫂,要我們祭一人救蒼生……你這是什么表情,別不信啊,雖然聽起來好像有點扯,但人性確實如此,愛美之心嘛——”
蔣贊頓口無語。
周今宜惡趣味地笑了笑,“為了我們,你就從了吧。”
蔣贊冷笑著從胸腔輕“嗬”一聲,“當個人吧周好好。”
“他讓我倆給他當一周保鏢,”周今宜半真半假地回答,“當完這周就可以離開。”
過去的一個月,沈昂幾乎每天都在房間。蔣贊將信將疑:“就這么簡單?”
周今宜:“對,所以我懷疑這孫子給我的地圖是假的,我現在要去找溫霽這個當地人幫我鑒定一下真偽。”
耿開聞言明顯怔愣了幾秒,漆黑的眼中有一閃即逝的訝異。
他正要開口詢問,突然蔣贊像想起什么,彎腰把一個東西放進周今宜口袋,“剛借到的,你先用著,我想想別的辦法再去弄。”
衛生巾。她摸出來了。
“不用謝,哥是哆啦C夢。”蔣贊沖她飛了個眼。
周今宜無奈地勾唇,笑著翻他個白眼,“少來,壓根沒準備謝,想多了你。”
他們一前一后笑鬧著拐進房間,房間算不上整潔,幾張鐵架子床散亂在各處,看得出是臨時挪進來的,一地紙殼泡沫泥腳印,徐盈盈正在打掃,大個子蹲在地上擦拭電暖器的暖氣片。
徐盈盈已經快手快腳地把地面收拾了一大半,當然也是因為這間房確實不大。蔣贊想去幫忙,被推脫到一旁燒水。
徐多多被抱上了床,裹在一床軍綠色的舊棉被里,溫霽坐在床邊給他喂藥。
中藥味直通天靈蓋,周今宜聞著都直皺眉頭,更別說喝的人——多多苦得五官都變形。
她想起兜里那塊沒來得及吃的巧克力,掏出來給孩子塞進嘴里,又幫他把棉被的側面和腳下全都往里卷,“睡吧,睡醒了,起來就好了。”
多多閉上眼。發著燒折騰了一天,他幾乎精疲力盡,沒一會兒就呼吸勻稱,泛起輕微鼾聲。
“聊聊。”周今宜沖溫霽打個手勢。
溫霽點頭,跟她來到房間另一邊臨時拼湊的會議桌旁。
“那兒不能去!”
溫霽看著地圖,眉頭緊鎖,她手點在紅圈內,“這是會展中心,在你們上島的前一天,這里頭舉行了一場上百人的國際會議……”
周今宜:“你的意思是這里邊的人有可能都被感染了。”
溫霽嗯了一聲:“可能性非常高,這個地方平常的人流量就不小,一旦被感染,病毒會大面積傳播。如果他們沒有被感染,我們被困在島上這么久,應該會見過從里面逃出來的人……”
的確,這個思路是對的。周今宜他們搜尋了這么久,也救過一些人,但確實沒人自稱是從會展中心逃出來的。
周今宜:“開會的房間在會展中心哪面你知道嗎?”
溫霽:“我不太清楚……誒,等一下,我朋友圈里好像有他們那天會議的宣傳海報。”
她從隨身的包里翻出手機和充電器,拔了大個子剛剛插上電的暖器,把充電器懟進插口。
“有了,寫得是……這是B館還是D館?”
周今宜注視著海報上的花體字,陷入了沉思,“先吃飯吧。”
三十天里第一次吃到熱乎的,雖然只是碗泡面——周今宜坐在反扣過來的啤酒箱上,用牙咬開箍火腿腸的鋼圈兒,把火腿腸擠進面碗里。
周今宜嘲解地笑道:“早知道給沈昂當保鏢權利這么大,早向他們投誠好了。”
耿開端著碗坐在她對面,吸了口面條,咬肌動了動,側臉的線條小幅度滑動了兩下,“會展中心的事兒,你怎么想?”
“跑是跑不了,那么多雙眼睛盯著,沒辦法,沈昂為了防著我們指不定想了多少方法,沒必要在這兒浪費腦細胞和他斗智斗勇。”
周今宜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我原本是想帶他出去后,找個由頭和你兵分兩路,一個人帶著他們去目的地,一個人脫身回來帶上蔣贊他們走……但是現在看,一個人估計對付不了會展中心的怪物。”
耿開品了品她的話,猛地抬頭,“你想進去?”
周今宜驚訝于他的敏感,點頭承認:“能讓沈昂這么一個雞賊到從來不出門的人冒著危險進去,我總覺得里面也許會有一些我們想象不到的驚喜。”
耿開并不贊同:“沈昂唯利是圖,也許里面只是錢……”
“如果是錢的話,他不會讓我們護送他進去,而是應該讓我們去清理。”
周今宜目光如炬地注視著他,“耿開,你記不記得被他招安的那個你們游戲的參與者?”
“你懷疑這和游戲有關?”
周今宜點頭,余光瞥向旁邊,孫胖子正支著耳朵望向他們這里。耿開順著她的視線也發現了竊聽者,會意地換了話題,“下午的時候就想和你道個歉……”
他囫圇咽下一口面抬頭,眼中充滿歉疚,“對不起,我們當時不要表直接走就好了。”
周今宜皺眉打斷他:“說什么呢,要表是我提出來的,跟你有什么關系……照你這么說,我也應該反思一下,我其實不太適合做一個領導者,我想的太少了,所以決策一直失誤。”
“呵。”
周今宜喉嚨里發出笑聲。
但是她的笑聲沒有多少喜悅的意味,“到最后,把我們弄成了被打臉的對象。”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領袖不是天生的,你做的已經很好了。你你別自責。”
他有些慌張地抬起眼、在發絲的陰影下觀察著她的反應,但除了這樣一句不疼不癢的安慰,他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好。
“別緊張,我開玩笑的,”周今宜聳肩,“我沒你想的那么自責,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總不能要死要活的求時間倒流吧。與其矯矯情情的在這兒反思,咱倆不如花時間研究研究那張地圖,或者想想辦法把沈昂的槍偷出來。”
地圖。
耿開眼皮一跳,最后還是沒忍住,他乜了一眼孫胖子,發現對方被發現后仍舊毫無掩飾地盯著他們。
耿開深吸了一口氣,故作親昵地貼近她耳邊,壓著聲音問了一個問題,“是溫霽自己和你說的她是本地人嗎?”
氣息呵在耳尖上,溫熱刺癢,周今宜收斂了笑容,她被這種癢感驚得渾身一縮,意志控制自己不要出手。
她的大腦因為怔愣停滯了好幾秒,半天才反應過來,拉起耿開跑回房間。
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和熟睡的多多。
兩廂對視,周今宜開口:“溫霽在這個島上開了一個中醫館,治痛經很有名氣,我和蔣贊就是為她而來的。”
周今宜問道:“你懷疑她?”
蔣贊用鐵桶燒的水突突上涌,水泡在面上聚合,又炸開。
“不是懷疑,”耿開答,“我不是說過我相信你不是游戲的參與者嗎,我說的是真的,我是真的相信,因為在飛機上,我見過所有游戲參與者的照片。”
他反握住周今宜拉著他沒來得及松開的手,急切地證明,“我視力很好,當時清點人數的人就在我邊上,他每畫一個勾我都能看見,我確信,她的照片在名單里……她是參與者。”
“我以為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