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珍妮斯第一次來到城里了,但從某些方面來講,也可以說是第一次。
以往她都是目標明確地跑腿,并且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走同一條路,去同一家店,買同一種物品。所以對于這個她所生活了八九年的城市珍妮斯是既熟悉又陌生。
她與浦達并排走著,不知是主人放慢的腳步還是自己的腳程變快了。總之相比以往,她覺得自己可以更輕松地跟上主人了。
他們漫步在大路一側的人行道上,而人行道的一旁則是整齊排成一列的移動商鋪。
這條路是城市的主干線之一,與其與數條主干線一同將城市均分為十二塊城區,但珍妮斯卻不常走過,只是初來時經過一次,其余的認知便僅存在于地圖之上了。
四處望著珍妮斯覺得一切是那么的新穎有趣。
各式各樣的移動商鋪是街道上最亮眼的景色,相比有固定門面的商店來說它更加活潑與可愛。
平均每個商鋪的占地面積都不過五六平方米,大家用色布擺上自己販賣的商品。用數根粗木支起一張可勉強遮擋風雨的陽傘,再搬個靠背凳一坐,這便是移動商鋪的基本形態。
當然也有推木車的,但畢竟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因為大多數鋪主都買不起木車。
市民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各個商鋪前,笑著與鋪主們交流著,鋪主們也都很熱情,詳細地介紹著自家“土生土長”的土產品。
浦達與珍妮斯便融在了這條黏稠的人流之中,感受這市井的氣息,靜靜地走著。
主人換了一身不顯眼的服裝,而珍妮斯還是不變的女仆工作服。他們行走在人群中卻并沒有引來多少關注。
“哎呦!”
一個小不點男孩兒悶頭撞到了浦達腿上,他扶著額頭仰起頭來,嘴里還含著一塊干蔗糖。
“對不起,叔叔。”
他十分有禮貌地道歉道。
“沒事,”浦達摸了摸他的腦袋:“下次可不要跑這么快了。”
此時一位看上去十分年輕的女人小跑著從后方趕來,看清浦達的臉后,她一愣,急忙彎腰道:
“十分對不起大人,小孩兒不懂事,還請不要怪罪。”
浦達一笑。
“哈哈,你這說的什么話?這孩子可懂事了。”
他拍了拍男孩兒的背,小男孩兒屁顛屁顛地跑回了媽媽的身旁。
女人抬起頭來,她的臉上并沒有緊張害怕,反而是一臉的幸運與敬意。
浦達揮揮手便繼續走著。女人也舉起小男孩兒的手揮了揮。
“我家的司司可是撞到大福了呀!將來一定一帆風順……”
珍妮斯回頭望了一眼便又轉回頭來。
城市是沒有午休一說的,也自然沒有睡醒后那種視線朦朧的慵懶之感。它無時無刻不保持著最為興奮與活躍的狀態。
走過一個商鋪前,珍妮斯不自覺地減慢了腳步。
那是一種全身通紅且外表長有倒刺的“水果”。盡管珍妮斯不太確定那是不是“水果”。
“那邊的普法珊小姑娘想要買一個嘗嘗么?這是西邊弄到的一種叫‘水龍果’的水果,這附近可不怎么常見哦!”
鋪主是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他瞇著眼聲音有些嘶啞,但語氣卻不合年齡的輕快。
“老先生,請給我兩個。”
浦達站出身來,遞過去了三枚銅幣。
擺弄了下手中這奇形怪狀的水果,珍妮斯望向主人,她學著他,捏住倒刺的中側,將表皮一點一點地剝了下來。
紅色的表皮下竟隱藏著深藍的果肉,珍妮斯猶豫片刻后小口咬了下去。
果肉上有一層薄薄的黏膜,口感滑溜溜的。
她又咬了一口。
淡淡甘甜的汁水從果肉中噴射而出,比起“吃”用“喝”好像要更加合適。
“怎么樣?”
浦達將果皮扔進垃圾桶中,偏過頭來,珍妮斯還沉浸在這奇特的口感之中。
“這是一種只在干燥的地區才能生長的水果。”
他說道。
“干燥的地區?”
“吃了一驚吧,明明如此般水分充足,卻只能生長在干燥的地區。”
說著,浦達隨手從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只雪茄,當他準備拿出厄壘克之時卻猶豫了一瞬,最終將雪茄放回了口袋。
“生長在沙漠,生長在干丘,生長在裂土,將密集的根系伸向十數米之外的地方,吸食其他植被們本就少得可憐的水源,將自己滋養得可以抵御數年的極險環境,即便摘下果實也可以保持數月不會腐爛。”
珍妮斯微微低下頭,她咽下口中的果肉,將余下的果肉與果皮一同放進垃圾桶。
“真是一種自私的水果呢。”
她小聲嘀咕道。
“但,正是這樣一種自私的水果卻是人們最好的‘朋友’。”
“對于商人來說,這種水果保質期長,便于長途轉運,而且不算常見,在許多地方都可以賣出不錯的價格。對于旅行者來說,這種水果往往可以在最危急的時候救自己一命,是名副其實的‘水源圣果’。”
浦達抽出隨身的手帕將其遞給珍妮斯。
“它就是這樣一種偉大而受人尊敬的水果。”
“怎么樣?你覺得好吃么?”
珍妮斯緊緊地握著手中的白帕,粘在指頭上的果汁滲入手帕之中,將白帕染成淡藍色。
“好吃,但是……”
(好可憐……)
“你覺得好吃的話,那我以后天天都可以準備。”
珍妮斯瞪大雙眼轉頭望向主人,浦達一臉平靜,眼睛平視前方。
片刻后轉回頭,她心里清楚,卻并沒有追問。
“那……謝謝主人了。”
不知不覺,兩人離開宅邸已有一段距離了,回頭望去只能看到眾多平房頂上冒出的那鐘樓的大鐵鐘。
路上珍妮斯見到了許多自己只在書上見過的東西,也見到了許多從未見過的自制物品,但她卻不再留步,只是一掃而過后便繼續走著。
突然,浦達放慢腳步,漸漸停了下來。
珍妮斯一個不注意,鼻子碰到了他的胳膊上。
“怎么了?”
她揉著鼻尖探出頭來。
只見前方不遠處一群身穿制服,手拎布包的孩子正有秩序地穿過街道,他們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但有的卻長得比珍妮斯還要高出不少。
隊伍的最前頭有兩位舉著旗幟的年長者在有條不紊地指揮著。
馬夫拉拽韁繩將馬車穩穩停在了路間,其他行人們也都止步為孩子們讓行。
笑了笑。
“他們是塔里耶公立初等學府的學生。”
說著,浦達指向馬路的對面。
那里有一座與眾不同的復式建筑,比平樓要高上幾層,旁邊還有用鐵柵圍起的大院。門口立著的木牌上清晰刻有“塔里耶公立學府”的字樣。
“這是為了培育出有才華,有見識,能為領地與國家做出貢獻之人的地方。”
“雖然現在還不保證所有孩子都能接受教育,但他們便是未來也是我的孩子。”
“快看!是領主大人!”
突然間,一個孩子好像注意到了浦達,其余孩子們也都齊齊轉過頭來。
“真的是領主大人!”
他們驚呼著,男生們一個個將手揮得老快,女生們則一臉春心悸動地瞟著眼。
“領主大人好!”
“領主大人好!”
……
孩子們活潑地叫著。
浦達微笑著揮手致意。
“知識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存方式,甚至于精神面貌,”他望向珍妮斯:“我曾讓你接受過貴族式的教育,我認為這些一定會讓你有所改變。”
他又望向前方,領隊的老師們招呼著將隊伍最末尾的幾個調皮鬼拉過了馬路。
“不論是平民、貴族還是普法珊、亞人種……教育一定……”
不知為何,浦達口中說著一定,但剎那間眼神中卻流露出一絲對未來的迷茫。
“一定能改變這一切。”
他抬起步子繼續走著,馬夫一甩韁繩馬匹也開始緩步行進。
被孩子們截斷的街道又漸漸流動而起。
“要是所有的生命都能得到平等的尊重,也許就不會發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了吧……”
珍妮斯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回應著,但主人卻沉默并未回答。
悄悄瞟向主人,她感覺主人尋常的表情下好似吞下了許多話語。
輕嘆了一口氣。她好像從未猜透過主人內心的想法。
路邊的商鋪依舊喧嘩,街上的行人依舊形形色色,兩人便這樣無聲地走著,一段時間內什么都沒有說。
太陽那本有些許溫度的陽光在風中浸泡得冰冷,不覺間那殷紅的圓盤已經落到了鐘樓頂上了。
掏出隨身的懷表,時間已經不算早了,浦達感覺這一路上總有些說不出的壓抑,這并不是他所希望的。
“往回走吧,我帶你去幾個有意思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他們繞了不少遠路。
首先去了教會,在主教的叮嚀下受到了一個名字很長的神明的祝福。雖然珍妮斯八九成都聽得一頭霧水,甚至對那位“神”也不甚了解,但她仍是感覺有一股暖流涌進了心田。
隨后去了冒險者公會,在訓練場浦達秀了秀他那高超的箭藝,引得包括珍妮斯在內的一眾觀眾拍手叫好。他讓珍妮斯也試了試,然而她的力氣還不足以將弓弦拉到底。
再然后去了樂場,那里是市民們娛樂的場所,一些無所事事的閑人便喜歡在這里打打球,斗斗雞或者賭個博什么的。但珍妮斯覺得那地方過于吵鬧,于是兩人沒呆一會兒便離開了。
還去了城里最大的商場,去了地下珠寶店,去了火熱的鐵匠鋪。
浦達想為珍妮斯買些什么,但她卻笑著一一回絕了。
最后兩人去了一家偏僻的小飯店,店里人不多,十分清靜,比什么都重要的是那里的飯菜乃一流的美味。珍妮斯從來沒有吃過如此令人心曠神怡的食物,她甚至開始后悔以往的自己為什么沒有哪怕一次到城里來用餐這件事了。
朝陽在空中留下淡紅的殘影,“刷”地一下隱入盡頭的云層中,將半邊天染上火焰的色彩。
越是輕松愉快的時間過得便是越快。
回過神來,兩人便已漫步在了花園的小路上。
從云彩中鉆出的光線攤著身體趴在浦達的半邊臉上,在夕陽下,他深邃的眼眸金光閃閃,如寶石般璀璨。
張開口,吐出的云霧團在臉上頗有一種朦朧的美感。
“你覺得這座城市怎么樣?”
“這是一座很美很有生機的城市,主人。”
珍妮斯回答道。
將手插到口袋中,浦達望過身旁的花田,步子越來越慢。
“是么……”
濃郁的花香飄入鼻中,這是宅院特有的氣味,也許是去了一趟外城的緣故,回到宅邸后這花的香氣更明顯了。
倏地,珍妮斯在這混雜的氣味中聞出了一種陌生的花香。那是一種傾城的香甜味兒,抬頭望去,一片紫花海中突兀地冒出了幾抹鮮艷的黃色。
“那是數個星期前引進的新花,名字叫郁蘭香。”
他瞇著眼望了望。
“不過沒有想到,幾天前還是高苗的小家伙今天便盛開至如此了。”
珍妮斯閉上眼再次仔細嗅了嗅,現在的她只感覺著異樣的氣味,將原本的松香擾亂成了一種不穩定的狀態。
“十分新香的味道。”
“最近我打算將園里大半換上這花。”
浦達無意識地說道:
“花期長,對環境的要求低。”
“種子不會到處飛,便于打掃。”
“你們工作也能輕松些……”
……
在珍妮斯的眼中,她對這花田的印象永遠都是淡紫色的一片。雖然不曾知道這紫花的名字,但自她來到這里之后,這片景象就從未變過。不論是紫色的花海還是滿院飄散的松香味兒,這早已成為她心中那塊伊甸園的一部分。
但對于主人來說,栽什么花都只是暫時的,潔斯塔在時院里是一種景色,而等珍妮斯走后院里又是另一種景色。
如花兒一般,普法珊也是暫時的。
潔斯塔過世后主人買了自己,而等自己離開后,主人便會買下其他的普法珊。
院里可能會換一種景色,換一些人,換一個故事,甚至連她存在的痕跡都會消失得干干凈凈。
而那座伊甸園也終將崩塌消散。
珍妮斯睜開眼。
兩人終于還是走到了小路的盡頭。
她知道,是時候了。
管家推開了宅邸的門,浦達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來好像要對她說些什么。
“浦達大人!”
但珍妮斯卻先開口了。
“對不起!我欺騙了您!”
深深彎下,她發聲很用力,與那柔弱的音色形成鮮明的反差。
“我并不單純,并不善良,我不是您心中那個完美的普法珊!我善于偽裝,善于欺騙,是一個如‘火龍果’般自私的普法珊!是玷污了潔斯塔靈魂的殘次品!”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浦達微微一笑,扶起她顫抖的肩膀。
“不是‘火龍果’而是‘水龍果’哦,珍妮斯。”
他的聲音柔和而沉穩,沒有絲毫波動。
珍妮斯一愣,隨即尷尬地躲過視線。
浦達抬起頭,回望來時的花田,一陣寒風吹來,花兒們相互傾倒著身子,在田中形成一線紫色的花浪。
“這花,叫離別香,曾經是‘她’最喜歡的花朵。”
“松香淡雅卻有著不好的寓意,但即便如此‘她’也依舊十分喜歡著它。”
他的眼眸中掠過一絲哀傷。
“到最后一刻也是如此。”
紫色的花瓣從花田中脫落,隨風飛舞至兩人跟前。
“我曾做了錯誤的決定,一個十分錯誤的決定。那時的我還太年輕,還沒有‘勇氣’……”
又是一陣寒風。跟前的紫瓣便再次舞動起身姿,飛向看不見的遠方。
“所以我將它留下,這松香會令我銘記自己的錯誤,成就自我的‘勇氣’,而不再‘犯錯’。”
……
“但,潔斯塔不在了,這是不爭的事實。”
……
遠處的花瓣在風吹不到的地方緩緩飄落,穩穩停在了一座陳舊的石碑之上。那石碑正前方刻有幾個凝固的血字——“潔斯塔之墓”而那石碑的腳下是無際的紫色花海……
“已逝之人永遠無法再次回到這個世上,而我也從未奢求有誰能替代她。”
浦達回過頭來,他伸出手托住她的臉頰。珍妮斯沒有躲避,任憑大拇指輕撫過自己的臉蛋。
“珍妮斯,你從不是別人的替代品。”
他的手指意料之外的粗糙,仿佛磨砂的繭一般催促著她的眼眸:
“一個人的性格與特點都會因環境而改變,同時這些性格與特點也會構成一個人本身。珍妮斯就是珍妮斯,包括你的自私,你的改變,你的天真與你的一切。你不是殘次品,也從來不是潔斯塔的替代品。”
“你……是完美的珍妮斯。”
說著,浦達的指頭卻有些僵硬了,望著珍妮斯動人的眼眸,他放下手來。
“我,我只是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名滿全國,享譽世界,救千萬于水火,改眾法于帝居之人,卻連一個喜歡的人也無法保護……”
“浦達大人……”
浦達松開緊握的拳頭,他摸著珍妮斯光滑潔白的秀發,眼神堅毅而悵然。
“‘勇氣’會改變無力的自我,一定會!”
“……”
“珍妮斯。”
“在的,浦達大人。”
他轉過身去,賽特管家早已等候多時。天色已昏暗而下,不知何時宅邸的燈盞們已經齊齊亮起。
“明天清晨,來我臥室。我有禮物要送給你。”
“禮物……?”
“是的,那才是你真正的17歲生日禮物。”
說完,浦達頭也不回地便離開了。
珍妮斯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挽留,可卻再說不出什么了。
她當然知道這禮物是什么,如果自己留下來,或許真的可以與主人一同度過安穩的余生。
但……
珍妮斯收回手,她感覺手中好似的確抓到了些什么。
攢在掌心,貼到胸口,那東西暖暖的,柔柔的,令人安心。
“原來是這樣,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