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景象早已完全淹沒在樹林之后。有了沫璐璐在身邊,珍妮斯感覺步子都輕快了不少。
而一旁沫璐璐則正用靴子品鑒著雪的柔軟。
她穿著一套冬季的中長連衣裙套裝,裙擺是雙層的,上面還有一圈白色的花邊。背上背的行李也比珍妮斯要多出了不少,也許對于她來說,這趟危險的歸程更像是一次刺激的長途旅行。
“璐璐,你宅邸的工作怎么樣了?”珍妮斯偏過頭來問道。
“哦,辭掉了。”
沫璐璐回答得十分果斷,并沒有任何遺憾的感覺。不過片刻后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鼓起小嘴,皺著眉頭,喃喃道:“那個可惡的管家,竟然這么快就同意了我的辭呈,哼!這不就顯得我很沒有用一樣嗎!”
抱怨完她還用力地跺了跺腳,將鞋下的雪踩出數個醒目的腳印。
聞言,珍妮斯苦笑一聲,她緩緩減慢步子走到了沫璐璐的身側。
“不要這么想嘛,璐璐這能干事宅邸的大家都有目共睹的。況且,賽特管家不論對誰都會這樣的。”
她悄悄看了一眼沫璐璐。
璐璐將臉蛋中的熱氣吐出,嘟起嘴唇。
“你說得也對。”
珍妮斯緩緩搖了搖頭,看來沫璐璐實際上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在眼里,她的安慰倒是有些多余了。
“話說,璐璐父母沒有反對嗎?辭掉工作,踏上這么危險的旅程,他們一定十分困惑吧……”
珍妮斯好像比沫璐璐自己還要更擔心她自己一樣。
用食指抵住下巴,沫璐璐遲疑了一瞬,她抬起頭望向滿天緩落的雪花,好似在尋找藏在雪花后的云朵,也好似是在尋找藏在云層后的太陽。
“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不需要我那單薄的工資。”
她低下頭,嘴角浮現一抹心安的微笑。
“而且,他們,一定會支持我的選擇的。”
言過,兩人放慢些許的腳步又恢復到正常,珍妮斯仿佛也放心了不少。
“什么……”
雪沒有停下的跡象。
在隨后的路程中,沫璐璐也問了問關于珍妮斯父母的事,在她的記憶中,好像所有的普法珊都是在八歲被販賣時才突然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之中。仔細想來還真沒見過幼年的普法珊,甚至畫像都未曾有過。所以她十分好奇珍妮斯的父母是誰,好奇普法珊們兒時的故事。
“八歲以前的事么……”
珍妮斯閉上眼狠狠回憶片刻,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她最初的記憶好像便是賣場刺眼的燈光、售賣員震耳的吆喝還有浦達大人的笑臉罷了。硬要說前八年在她心里留下了什么印象的話,好像除了“從中心國出生”的這個事實外便只有這一身似與生俱來的女仆本領了。
至于這些是不是普法珊的普遍情況,珍妮斯就不確定了。畢竟因為浦達領主地區內法律規定嚴禁買賣普法珊。所以她在這九年間幾乎沒有見過其他的普法珊,就更談不上交流了。
“唔……普法珊還真是神秘呢……”
此時,一片異常寬碩的雪花落到了沫璐璐的鼻尖上,剎那后化為兩滴潔凈的冰晶。
從鼻尖傳來的冰涼感刺激她的大腦,呆呆地眨了眨眼,沫璐璐有些擔心地問道:“這雪不會越下越大吧?再要下大的話,咱們……”
“啊啾——”
“咱們可就難辦了。”
珍妮斯抬頭望了望。太陽的光線調皮地在云層中打著轉,她搖了搖頭。
“應該不會,這個城市從來都沒有下過大雪,現在的程度已經是十分罕見的了,估計再過不了多久就會停下來吧。”
“哦——”
沫璐璐故作吹捧地驚嘆一聲。
“不愧是除女仆長外,資歷最老的女仆。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啦!”
珍妮斯無奈一笑。
“不要調侃我了,而且我現在也已不是‘女仆’了。”
然而事與愿違,珍妮斯這回真就猜錯了。
十數分鐘后,雪花們個個都胖了一圈,它們手拉手遮天蔽日地從天穹上墜落。
路邊的高低草早已不見交錯的影子,雪為其蓋上了一層保暖的羊毛毯。相距幾米的樹上也早就是雪白的一片,不斷有不堪重負的枝條被壓斷,然后“咔嚓”一聲,帶下一大片雪堆。
抬起腳又放下,兩人每向前走一步,都會在地上留下一個十分立體的腳印。
大片的雪花掛在珍妮斯修長的睫毛上,她鼻間呼出一團熱流,雪花們便會貼得更加緊密。
“對不起吶,璐璐。”
珍妮斯滿臉歉意。
“沒事兒!老天的意志又有誰能揣測呢?或許這也是神明給予我們的試煉吧!”
沫璐璐道是想得開,一臉興奮樣,看不出絲毫擔憂的情感。
看著這樣的璐璐,珍妮斯的心中也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況且雖然雪下得大,但卻并沒有起什么風,這對我們的行程的影響也并沒有多大。”
“誒……”
沫璐璐話題一轉。
“說到行程,我們現在是往哪里走啊?”
“啊?”珍妮斯驚訝地叫了一聲,只不過她的聲線很輕,并算不上“叫”:“你連這個也不清楚就跟來了嗎?”
“嘿嘿……這不是沒想那么多么……”
她笑著撓撓頭。
“唉……”
珍妮斯輕嘆一口氣,她停下步子將行李卸下。拉開束口的細繩,從中拿出一張黃褐色的圖紙。
那是雷恩給她的地圖。
小心翼翼地將捆地圖的紅繩解開并系在自己的小拇指上,珍妮斯拉住地圖的一端,另一只手將卷著的部位緩緩展開。
“什么,什么!”
沫璐璐伸著脖子望了過來。
“wow,好精致的地圖啊!這么好的寶貝哪里弄到的哇?”
“別說得像是從哪里偷來的一樣好吧,這是宅邸的大人給我的。”
珍妮斯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地停留。
“比起這個……”她指向地圖上的一處位置:“這里是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
手指滑動到另一處:“這里是城市周圍村落群中的一個,離這里不遠,也是這一站的目的地。”
“哦哦哦!我看看!我看看!”
沫璐璐將臉湊了過來,但不論從哪個方向,總能被珍妮斯的白發遮擋住視線。她眉頭一撇,干脆將下巴擱在了她的肩上。
“哦——哦!從這里到——這里……”
沫璐璐瞇著眼看了看,隨后一愣:“咦?這里不是林洛村么?”
“林洛村?這個村落的名字么。”珍妮斯沉肩躲開沫璐璐的下巴:“璐璐去過這個村子嗎?”
“也不是‘去’過啦,只是當年找工作時經過這個村子。”
沫璐璐收回頭扭了扭脖子。
“那是個怎樣的村子?”
“怎樣的?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村莊啊……”看著珍妮斯疑惑的面容,一拍手,沫璐璐裝作恍然大悟地說:“對哈,珍珍好像連城都沒出過來著。”
“璐璐!”
“嘿嘿,開玩笑啦!”
扶著下巴低頭仔細想了想,她經過那個村子也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不過好像并沒有留下什么特別的記憶。
“林洛村好像沒什么特別的習俗,村民大多是一些農民,他們時常會將農作物拖到城里賣。”
她補充道:“城市周圍的村落群都是這樣。”
“那到達那里需要多長時間?”珍妮斯問出了她最關心的問題。
沫璐璐愣了愣:“就算你這么問我也……”
她皺著眉頭,硬著頭皮算了算。
“嘛,要是快的話,大概明天就到了吧!”
“明天么……”珍妮斯嘆了口氣,她將剛卷好的地圖放回包裹里,拉上束口的粗繩繼續走著:“果然還是要在外面過夜呢。”
沫璐璐加快腳步跑到她身旁。
“沒事,不就是在外過夜嘛,旅程過程中總是會有的。”
珍妮斯點點頭。
“說得也是……”
接下來的時間里兩人便一直勻速地走著,除了中午停下來吃了個面包,喝了幾口水外,便沒有再因其他什么事而有所耽擱了。
一路上平靜得出奇,別說人了,就連動物都沒能見到幾個。只偶爾會見著幾只歸巢的鳥兒,畢竟沒有生物會蠢到大冬天的還出來散步。
路上兩人什么都聊,話題大多都是沫璐璐提出來的。關于以前的故事啦,關于當下的景物啦,關于之后的打算啦……她總能嘰里呱啦地在單調的行程上找到各種有趣的事兒。
而珍妮斯則意料之外的健談,雖然她聲音柔弱,看上去十分內向,但也總能接著話題聊下去。
多虧了這一點,兩人水袋里的水用得格外地快。
當太陽從她們的身前走到了身后,樹林的影子漸漸融入四周的黑暗,珍妮斯的步子越走越慢,她拽了拽沫璐璐的裙角。
“璐璐,今天就走到這兒吧。”
“但這樣的話……”
沫璐璐轉過頭來,她看到了珍妮斯那略顯擔憂的神情。
“好吧,就在這附近找個地方過夜吧。”
不一會兒后,兩人便在離小路不遠處找到了一片空地,短暫的分工后,由沫璐璐去附近撿些柴火。而珍妮斯則在原地打掃雪堆。
領地的冬天本就寒冷,再加上今年更是溫度低,夜晚若不生堆火,很難保證身體不會被凍僵。同時生活也能一定程度上保證野外露營的安全,野生動物們都會本能地遠離火光。
珍妮斯用鞋子將空地的雪掃到一旁,她在空地的中心畫了個圓。并將圓形區域內表面被雪打濕的草土挖出。將其下相對干燥的泥土翻到上面,最后用石頭在圓形區域的邊上圍上幾圈,這便當作是篝火的底座了。
做完這一切后,沫璐璐也剛好抱著柴火回來,她專門找了那些被壓在高草下面的斷枝,雖然它們表面仍十分潮濕,但內部卻是干燥的,只要生起火來,將外表的水分蒸發掉后便能正常地燃燒。
將幾根較細較干的枝條呈三角錐形堆在石頭中間,現在的問題就是怎么生火了。
“哼哼哼!”沫璐璐雙手叉腰,擺出一個十分驕傲的模樣,她大吸幾口氣后自信地說:“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哼哼哼!”
在珍妮斯一臉不解的表情中,沫璐璐哼笑著緩緩從行囊中取出一個紅色之物。
“鏘鏘鏘!你看這是什么!”
這一刻那塊紅色的小東西好像在沫璐璐的表情渲染下散發出了極為耀眼的光芒,而當這光芒消弱之后,那竟是一塊嶄新而完整的厄壘克晶石!
“這是……”
“嘿嘿!這個小東西可是我攢了好久好久的工資才買來的哦!”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它在掌心貼到臉上不斷摩擦。
“這可是我的寶貝呀!”
珍妮斯笑了笑,她倒是頭一次見對某一個物品表現得如此愛不釋手的璐璐。
“你可能不知道,就這個小東西可是宅邸那些大機器的動力來源呢。別說生火了,就是燒掉整個森林也不是問題……”
沫璐璐又嘰里呱啦地吹捧了一大堆,好在還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啰嗦,不一會兒后便停了下來。
“咳咳,”她假假地咳嗽了兩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那么事不宜遲……”
說完,沫璐璐拿著厄壘克的尖端就把尾部往柴堆頂上靠。很顯然她并不懂得如何直接使用這塊小石頭。
珍妮斯抓住她的手腕。
“謝謝你璐璐,但是這么珍貴的東西還是你自己留著吧。”
“但是……”
沫璐璐疑惑地轉過頭來。
珍妮斯微笑著搖了搖頭:“我還是有生火的辦法的。”
松開手緩緩走到柴堆旁,在沫璐璐不解的目光中,她隨手抽出腰間的短劍,轉動劍柄,將劍身垂直朝向下方,蹲下身子,使劍尖正對柴堆的中心。
珍妮斯輕閉上眼,她小心翼翼地催動著劍柄上的厄壘克。只見那看似裝飾品的晶石散發出淡淡的紅光,劍身上刻有的紋路也隨著紅光被從劍柄到刀刃點亮,于是一道炙熱的火線從劍尖處游出。
“呲”的一聲,火線觸碰到木柴的剎那便將其表面的水分蒸發,下一瞬間火苗就在蔓延間成為熊熊的火焰。
而一旁的沫璐璐早就被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呼——”
珍妮斯吐出一口氣,睜開眼,將劍插回鞘。在雷恩的訓練下,她對厄壘克的使用也算是熟能生巧了。
轉過身,她便看到了那撇著嘴,蹲在樹下不斷在雪上畫著圈圈的沫璐璐。
“發生什么事了,璐璐?”
珍妮斯急忙關切地問道。
“唔……失望……”沫璐璐苦著臉:“我還以為能派上大用場呢……”
說完,她瞟了一眼珍妮斯,好像是在傳達“快來安慰我”這一信息。
“唔……失望失望……”轉回視線,她又做作地說了兩遍。
微笑著在她身旁蹲下身子,珍妮斯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輕輕撫著璐璐的臂膀,珍妮斯用那柔軟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道:“怎么會有璐璐在身邊就足夠啦!”
聞言,沫璐璐臉上浮現一抹壞笑,她轉過頭來“唰”的一聲跳起,將珍妮斯撲倒在草地上。
“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愧是我最喜歡的珍珍!哈哈!”
沫璐璐嬉笑著像一條忠誠的大金毛犬一般,搖著尾巴在她的臉上東蹭蹭西蹭蹭。
“璐璐……哈哈……好癢……哈哈……”
她那一頭黃色的短發不斷蹭過珍妮斯的脖頸,引得她一陣歡笑。
良久,兩人便這樣在冰涼的草地上打鬧著,笑語在寧靜的森林中傳得很遠。
隨著火堆燃燒的噼啪聲,太陽也從林海的盡頭緩緩落下。直到兩人感到有些許疲憊后,這才喘著氣,雙雙躺在地上。
看著天空漸漸被篝火所點亮,星星也逐漸在夜幕中露出了眼睛。
“吶,珍妮斯。”
望著滿天的星星,沫璐璐輕聲叫道。
“嗯?怎么了,璐璐?”
珍妮斯偏過頭來,她的頭發呈扇形散在地上,與新落下的雪花融為一體。
“可能,這樣的生活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壞呢。”
雪花與星星混雜在一起,那會逐漸變大,在篝火的火光中不斷翻轉著的是雪。而那時而暗去時而亮起,在云中若隱若現的是星。
珍妮斯沒有立即回答,她沉默著轉回頭與璐璐看向同一片天空。
“嗯……但愿如此吧……”
夜晚的山林即便是寒冬也依舊十足的危險,在商量后兩人決定輪流守夜。
抬起頭,月亮緩緩從頭頂經過,按照以往的經驗來說,現在已是午夜時分了。
山林的夜靜得出奇,甚至聽不到任何生靈的聲音。
“啪嗒”
生活中一根燃盡的枝條被壓斷,火芯中堆著的木柴向下沉了沉。沫璐璐站起身來,隨手從身旁的柴堆中拿起幾根插入篝火中,向上挑了挑,重新將其支成三角錐形。
許久前還偶爾翻個身的珍妮斯現在已完全不動了,看來是真的睡著了。
沫璐璐十分慶幸——她的行李是用一張大毛毯裹起來的,雖然在這寒冬里作用甚微,但至少能給予她哪怕只一點的安全感。
回過頭來,珍妮斯蜷縮在毛毯中,側身躺在草地上,她的臉面向篝火的一側,一陣微風吹過,火焰的影子在她的面龐上晃來晃去。
沫璐璐悄悄坐到草地上,屁股壓到草地上,只發出些許沙沙聲。她想從珍妮斯的表情看出她在做什么樣的夢,可惜卻失敗了。
猶豫了片刻,翻過身子跪在地上,她一點點向珍妮斯的方向爬去。
不知為何沫璐璐想更看清些她的面龐。也許是不相信她真的什么表情都沒有,也許是不滿意自己什么夢都沒能猜出。總之她還是一點點爬到了他的身旁。
珍妮斯的睡眠十分安詳,就宛如冰封在寒冰中的藝術品一般,令人想要觸碰,又使人難以接近。
沫璐璐伸出手,正當快要觸碰到其耳畔之時顫抖了一下。拂落粘到其發絲上的雪花便收了回來。
低下頭,那雪花的冰涼感久久停留在他的指尖,沒有消去。沫璐璐握住那指尖,輕輕閉上眼。
她自認為自己是珍妮斯最好的朋友,甚至是超過了那不知存在與否的雙親的最為親近之人。但她還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的雙手依舊無法觸及她的內心。總感覺這之間好似還留有那么一層如冰似的膜,可能這膜連珍妮斯本人都未曾意識到。
睜開眼,她俯下身子緩緩將臉靠近珍妮斯的面龐,也許身體的溫度會融化那層不知隔絕于哪兒的冰膜吧。
珍妮斯細微的呼吸拂過她的臉龐,搖曳起她耳畔的發絲。
沫璐璐撩起發絲,她最終側開頭慢慢退了回來。
因為這樣做會打擾到好不容易睡著的她的。
緩緩回到最初的位置,沫璐璐靠著樹干望著那不斷燃燒的柴火。
老天在夜晚也是會打盹的吧,雪好像下得沒有白天那么勤快了。時而落到篝火中的雪花融化為雨點,化為霧氣,又再度回到了天空,可能在不久后又會凝聚成一朵更為俊俏的雪花落下。
而沫璐璐總感覺有些可惜,她想珍藏每一片雪花。
突然,她的手指碰到了被掃到一旁的雪堆,好像意識到什么似的,她轉過身薅起一大團雪便開始不斷在手中搗鼓。
她先是搓出了一大一小兩個雪球,隨后又用細樹枝在較小的雪球上刻出眼睛與嘴巴,一會兒后又感覺有些不滿。將嘴巴的兩端向上一挑,刻出一個十分瘆人的“大微笑”。
再將細枝插到嘴上作為鼻子,將頭與身子粘到一塊兒……
沫璐璐點點頭,她看上去對自己的作品十分滿意。
將小雪人小心地放到遠離火堆的一邊,她撲在地上用手撐著下巴,前后擺動著雙腿,望一眼雪人,又望一眼珍妮斯,打了個哈欠。
“嗯,一切正常。”
“呼——哧——呼——哧……”
圓月在空中又轉過了個弧度,珍妮斯看著一旁將毛毯踢到一邊,成大字睡在地上的沫璐璐,無奈地搖了搖頭。她倒是清楚沫璐璐的睡眠質量好,只不過沒想到是這樣的程度。
說真的,珍妮斯十分羨慕沫璐璐,羨慕她那開朗活潑與善良,也羨慕她的無憂無慮,無所背負的輕松。
望向一旁的小雪人,她小心翼翼地將其捧到手中。
珍妮斯沒能睡好,甚至可以說一直都沒有睡著,她背對篝火便忍受不了從林間深處傳來的寒風,她面向篝火,火焰的亮光又會一直在他眼前晃動。第一次在野外露營,這也是難免的。
看著雪人那瘆人的“大微笑”,珍妮斯不禁“噗嗤”笑出聲來。但她又立即捂住嘴,抬眼看了看。沫璐璐只是撓撓癢,又繼續打起了呼嚕,這點聲音還根本不足以撼動沉睡的沫璐璐。
隨手拾起一根細枝與一把雪,珍妮斯將那條夸張的弧線填上再畫上一道完美的微笑。
歪頭一笑,她的微笑與手上雪人的表情如出一轍。
捧著它將其放回原本的位置上。躺下身子,仰望滿天星雪。珍妮斯微微張嘴打了個十分文靜的哈欠,隨后呆呆地,眼皮也不眨一下,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一片雪緩緩飄落到她的眉心,過了很久,但也許只過了一會兒。
漸漸地,她有些分不清星星與雪花了。那雪在空中留下的殘影好似愈來愈長,星星也仿佛睜不開眼。
(不……現在是我在守夜,怎么能犯困呢……)
珍妮斯在心中警醒著自己。
(但……真的好困啊……)
然而,她的視線卻還是一點一點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突然,森林深處傳來一聲細微的嗚嚎聲,珍妮斯模糊的意識在這一刻突然清醒。
她急忙爬起身子。
沒錯的。即便如此細微,但在這寧靜的森林中也是格外的醒目——那是狼的嚎叫。
下意識向篝火退了兩步,珍妮斯緊張地環繞著四周。林木的影子不斷從眼前越過,細微的動靜之中,幾堆壓在枝頭的雪團從樹上滑落“啪”的一聲砸到地上。
在火光照不到的林木深處,她感覺有什么東西正存在著。微風吹過,高草不停晃動,其影子映在地上,就仿佛立起的毛發一般,令人悚然。
倏地,一個泛著綠光的熒點從眼前晃過。心中一驚,珍妮斯抽出劍來,扭頭望去,下一刻,那銀點又消失不見。
緩緩移動到沫璐璐的身旁,她還跟沒事人一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正當珍妮斯在猶豫是否叫醒他時,遠處再次傳來一聲嚎叫。這嚎叫悠長而又續斷——那是十分饑餓的叫聲。
(真是糟糕,怎么遇到了最為麻煩的!)
在心中低聲抱怨著,她的雙腳卻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
野外狼總是會集體行動,并且與人類一般具有組織性,雖然個體程度不及山豬,但集體行動甚至比某些魔物都還要危險,被狼群盯上的獵物極少有能夠逃脫的。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安靜地縮在火堆旁等待好運將狼趕走。
篝火的溫度好似提升了不少,一滴汗珠從珍妮斯的臉頰劃過。她感覺有些站不穩了,于是慢慢蹲下身子。
靜謐的森林中自己的呼吸聲,沫璐璐的呼吸聲,還有模模糊糊的狼的喘氣聲與柴火燃燒的聲音交錯在一起。
珍妮斯悄悄咽了口口水,她不敢出聲,眼睛緊緊盯著林中,伸出一只手搖了搖沫璐璐的大腿,只見沫璐璐眉頭皺了皺,收回腿,換了個姿勢,又呼呼睡了起來。
與此同時,身后的高草中突然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猛地回頭,在篝火的光照下,珍妮斯清楚地看見那是一頭全身灰白相間的狼,它的尾巴末端有一撮黑色的毛發,顯得格格不入。
轉動劍身,將刃橫擋在身前。
所幸那狼并沒有撲上來。可能是忌憚燃燒的火堆,也可能是怕明晃晃的刀刃。在對視了一眼后,它耷拉著的嘴皮抖了抖喉嚨處傳來幾聲嗚咽的低調,轉身后向密林深處跑去。
聽著漸行漸遠,不一會兒便消失在沫璐璐呼吸聲中的腳步聲,珍妮斯這才松了口氣,她放下劍沿著空地邊緣的雪堆轉了幾圈,確定四周沒有其他動物后,這才將劍收回鞘中。
一屁股坐在地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珍妮斯長呼了幾口氣。
不幸中的萬幸,那是一只離群的狼。
微風吹過,腳下的草叢搖曳得仿佛都自然而輕盈了不少。回過神來,在空中靜止許久的雪花們這才開始緩緩飄落。
珍妮斯不敢再犯困了,身體涼下來后她便提著劍時不時繞著篝火走幾圈,直到天際盡頭的高木門被率先照亮,朝陽從林海中冒出頭來,在篝火中晃動的天空逐漸被清澈的陽光點亮,珍妮斯這才放下提起的心,靠在樹邊緩緩閉上了沉重的雙眼。
“珍妮斯……”
珍妮斯感覺自己剛合上眼便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欸?我好像在哪兒聽過這個聲音……)
聲音幽緩而綿長,清脆而叮嚀,像是一個稚嫩少女的童聲,但冥迷之中又能從中感到一種時間的滄桑。
“珍妮斯!”
突然悠緩的聲音變得急促而活潑,像是從一面靜湖中突兀的長出了一片茂林一般,沫璐璐抓住她的肩膀快速地搖晃著。
“珍妮斯!快醒醒啊!”
珍妮斯癱軟著身體如同木偶一般隨著璐璐的手而晃動,直到她緩緩撐開眼一點點奪回身體的控制權。
刺眼的光線射入她的瞳孔之中,沫璐璐那著急的面孔漸漸在她眼前浮現。
“啊,你怎么睡著了啊!”
“嗯……我睡著了么?”
她的意識還處在剛睡醒的朦朧階段,記憶像打底的水彩一般鋪在腦海里。
(唔……好像有什么事發生了來著,我記得……)
“啊!”
珍妮斯呼地將眼睜開,她猛地站起身子大叫一聲,這倒將一旁的沫璐璐嚇得不知所措。
“怎……怎么了?”
沫璐璐還以為是自己吵醒她后的“起床氣”,她試探性地問道。
“你,你聽我說吶,昨晚,昨晚有狼來過!”
“狼?”璐璐一愣。
“對!千真萬確的狼啊!”
也許是分享第一次見到狼的心情,珍妮斯顯得十分激動,她的語速好像從來沒有這么快過。
“哈?!狼!”
沫璐璐像是反應慢了半拍似的,捂臉一聲驚呼。
“然后呢?發生什么事了?有沒有受傷?還有為什么沒有叫醒我?”
緊隨而來的便是她那十分經典的一連串式疑問。
搖了搖頭,珍妮斯將雙手貼到胸口。
“那應該是一只離群的狼,徘徊了一會兒后便跑開了。”
聞言沫璐璐也松了一口氣,她撓著頭說道:“還好還好,離群的狼啊,也不知道是該說幸運還是倒霉了……”
突然,她好像意識到什么似的話題一轉。
“比起這個……”
指了指天空。
珍妮斯抬頭瞇眼一看,太陽早已經轉過一個不小的弧度了。
“不好了,我們起晚了啊!”
“起晚了……”
依太陽來看,現在約也是上午10點有余了,望向一臉焦急的沫璐璐,珍妮斯好像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要是不抓緊趕路的話,今天可能又要在外面過夜了!”
反應過來的珍妮斯臉色一變,她急忙提起行囊向后一甩順勢背到了身上。
“啊!糟糕糟糕糟糕!”
一邊在嘴里嘀咕著腳便一邊大步邁了起來,她可不想再這么心驚膽戰地在火鍋旁打滾了。
沫璐璐無奈地笑了笑,她緊了緊背繩,小跑兩步跟上了她。
“珍珍真是的,早知道這樣可就別睡回籠覺了。”
說完她突然語氣一變,又揚起漫天調皮色彩。
“嘻嘻,‘珍珍真’發音都是一樣的,嘻嘻。”
“唔……璐璐也真是的,又開這樣的玩笑……”
于是新一天的行程又在歡樂的氣氛中展開帷幕,兩人說笑著邁步著趕著路,也許是下山路的原因今天走起來格外地輕松。
雪沒有停,但也沒再下得更大了,迎上山路吹來的寒風,在下山路已近處被山體所遮擋,下山時竟顯得沒有那么寒冷了。也多虧于此路上遇到的鳥兒們種類好像又多了不少,當然沫璐璐那極為意識流的“無聊”話題也增加了不少。
有從樹上掉下來的雪堆,恰好砸到路邊的石子兒或土塊的。那些不穩的塊狀物會在雪的沖擊下向下滾上一段距離。從而在滾動的過程中沾上更多的雪層,成為一團直徑不到10cm的雪球。這一罕見的場景恰好被沫璐璐所瞧見,于是她硬拉著珍妮斯順路找了一個多點兒這樣的雪球,可惜卻沒能再發現更多。
又有奇形怪狀的樹;被雪覆蓋得看上去像雪人的石堆……
于是兩人水帶中的水終于還是見底了。
昨夜燒盡的篝火漸漸被雪花涂成了白色,那片清掃完的空地也被新落的雪所填滿,乍一望去,根本看不出曾有人在此露營的痕跡。
今天的紅日似乎走得比兩人的步子要快了不少,還是因為起晚了的緣故吧,珍妮斯拿出地圖看了看。夜幕降臨,終究還是沒能在今天抵達村子,用手在地圖上比劃比劃,現在她們所在的位置到“林格”兩字只差了不到半寸的距離。
她也想過直接熬夜趕路,但抬頭向遠處望去依舊沒能看見村落的燈火——這個決定太危險了,況且兩人的體力也快跟不上了。
嘆了口氣,相視一笑,只好在外再過上一夜了。
“早知如此,就在出城前買些預防野生動物的囊袋了……”
夜晚在微風的推動下匆匆來臨,兩人靜靜坐在篝火旁的彈幕上,而四周早已是漆黑一片。
稀薄的烏云聚在圓月的腳下,像是一層濾布般將月光最為皎潔的那一部分過濾而去,望向天空,在滿天緩落的雪花后,月亮慵懶著身子一點點向最高點滾去。
已經午夜。寧靜的森林在無力的月光中被蒙上了層異樣的色彩。沫璐璐與珍妮斯就這樣靜坐了許久,一句話也沒說,雖然知道連續兩天都碰上狼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有了前車之鑒,兩人心里難免會有些忐忑。
沫璐璐將交叉的雙手放在腿上,藏在手心后的兩根拇指環繞著不停轉動。她無處安放的視線隨著風兒四處飄動,瞟向一旁的珍妮斯,她則呆呆地望著火堆,眼珠子都不轉一下。
趕路的一天,原本以為靜坐片刻便會困意上頭的珍妮斯現在卻感覺格外的精神,她滿腦子都是那狼的模樣,一看不停晃動的焰心就會想到狼尾上那一撮黑毛;一聞草的動靜就會聽到狼嗚咽的低鳴。
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但更令人在意的是她從狼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奇怪。
(它為什么沒有撲上來?)
(它為什么要離開群體?)
……
珍妮斯始終沒能想通。
眨了眨眼,她知道自己總會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入神,但卻又總是無法避免。
呼出一口氣,她無意識地望向沫璐璐,而沫璐璐也恰好正望著她。
“困了嗎?”
沫璐璐率先開口問道。
“不……”珍妮斯搖了搖頭:“你呢?”
璐璐轉過頭來將雙手撐在屁股后面,仰眼望向樹頂。
“嗯,我也一樣。”
樹頂微微搖動,短暫的對話片刻后便結束了。沫璐璐也沒再如以往般提出新的話題,兩人只是換了個姿勢,又靜靜地望向一旁。
而時間則艱難地流動著。
一段時間后,篝火中的木柴明顯矮了一點,火焰也瘦了一圈,低了不少。離火堆較近的珍妮斯站起身來,抬起幾根粗木丟了進去。待火焰恢復原本大小后,她又輕輕回到斷木旁緩緩坐下。
而此時已是午夜時分了。
低下頭,沫璐璐抓了抓散亂的頭發,她像珍妮斯的方向挪了挪說道:“快先睡吧,再不休息明天可沒有趕路的力氣了。”
珍妮斯點點頭。的確,再不睡的話,即便是精神上受得了,身體也吃不消。
撐著斷木緩緩站起身子,月亮在此時完全融入烏云之后,篝火的光亮映入沒落落的眼底襯出一個細小的倒像。
“嗯,看來是緊張過頭了,今晚應該沒什么……”
突然在一剎那間,她看見璐璐的眸中閃過一道白影,下一瞬一聲駭人的嘶吼便從腦后傳來。
珍妮斯大腦一顫,但身體卻率先做出了反應,她一把撲倒眼前的沫璐璐,與此同時一陣風從其背后掃過。
那利爪斬斷了樹根飛散的發絲,毛尾險險擦過她的后背——狼的偷襲撲了個空。
躺于地上的沫璐璐將眼睛睜得老大,她呆呆地望著珍妮斯慌張地從自己的身上爬起來,直到聽見珍妮斯喊自己的名字時才終于反應過來,緊接著也急忙爬起身子。
“快到這里來,璐璐!”
璐璐手一撐腳一抬,翻過橫木跑到她的身旁,珍妮斯將腰間的短劍抽出,右腳上前一步擋在了璐璐身前。
那能落地之后緩緩轉了個身子,它顫抖著嘴皮神色猙獰地望著兩人,兩人也緊張地盯著他,只不過狼卻沒有再下一步動作了。
那根粗壯的斷木穩穩地橫在兩人與狼之間,斷木直徑接近一米,但對狼的阻擋作用微乎其微,篝火照亮著橫木的兩側,她(它)們可以清晰地看清彼此。
也許是早有心理準備的原因,珍妮斯顯得沒有上回那么緊張了。
咽了一口水,火光灑到狼的身上。
那是一只骨瘦如柴的狼,張開的肋骨將胸口的皮囊頂起,讓人看上去至少還是個立體之物。腿上僅有的毛發根根支棱而起,使腿看上去還算有力。
微風吹去,它身上的毛發齊齊倒向一側。不知是不是自己在發顫的原因,珍妮斯感覺狼全身都在顫抖。
一瞬間微風搖曳起那相較身體來說顯得格外茂盛的尾巴,其頂端的一撮黑毛映入眼簾。
珍妮斯一愣,那是一撮極為眼熟的黑毛,它的大小,它的形狀絕不可能是其它狼身上的。
(竟,還是昨夜的那頭狼嗎。難道它白天跟了一路?)
想到這里,她不禁感到有些背后發涼,但同時心中的疑惑卻更盛了。
緊了緊手中的劍柄珍妮斯的掌心已出了許多汗了,沫璐璐輕輕將手放到她的肩上,肩膀的顫抖這才慢慢減弱。
在緩落的小雪中,兩人與狼對視已有一段時間了。橫木上原本沒有雪的那幾塊也漸漸被小雪鋪上了薄薄的一層。
終于,狼的前足動了一下,珍妮斯急忙催動著短劍,鮮紅的紋路在流動之下覆蓋劍身。而狼卻只是側過了身子。
在火光的照亮下,眼前的畫面讓珍妮斯大腦一陣嗡鳴。那是側腹上一道令人目眩的傷疤,珍妮斯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傷口,那疤幾乎從腹下連到了后背,仔細看甚至可以看見部分裸露在外壞死成黑色的大腸與隱約在其中跳動的內臟。根本無法想象受到如此嚴重的傷,它是怎樣能夠活下來的。
珍妮斯眼皮抖動著,她不忍看到這樣的畫面,她的身體令其產生強烈閉眼回頭的欲望,但她不能閉眼,因為哪怕是一瞬間,自己或者璐璐的脖子就可能會被咬斷。
然而越是睜眼,她心中產生的畫面便越多、越真實……
突兀地,又在另一瞬間,珍妮斯眼皮的顫抖停止了。她的眼神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里邊不再有恐懼,而是一種憐憫的溫柔。是的,她想通了,一切的疑惑都得到了解答。
(真是一只命途多舛的狼吶……受了如此嚴重的傷,被狼群拋棄,獨自在寒冬雪夜中覓食。)
它為什么沒有撲上來?可能它知道自己瘦弱沒有再發起猛攻的力氣;它為什么要尾隨一路又為什么要冒險來到離篝火這么近的地方?可能寒冬里已沒有能讓它捕到的獵物了,可能它已走投無路,只能殊死一搏了……
這樣想著,不知為何珍妮斯覺得這狼與自己格外的像,甚至更加凄慘。
她手中短劍上的紅光也漸漸褪去了。
此時一片碩大的雪花從珍妮斯的眼前劃過,那雪花分外精致,呈現出完美的八邊形,每一片瓣上都伸出著交錯的無數細枝。
她眨了一下眼。
“珍妮斯!”
在這一剎那,沫璐璐的驚叫從身旁傳來,珍妮斯睜開眼,那能躍起的身形直沖自己而來。那參差尖牙的口橫對額下的脖頸。
在篝火旁,火星晃動在風中濺起星點未燃盡的灰燼。
狼的身體緩緩躍過灰燼,躍過橫木……
在珍妮斯的眼中,白影越來越大……
(好快……)
(不……還來得及……)
(殺了它?)
(躲開?)
(往哪躲?)
(身邊還有璐璐……)
(不能躲……)
(得催動厄壘克了……)
(但……)
(殺了它……)
(還來得及嗎……)
(我該怎么辦?)
她的瞳孔漸漸抖得渙散,在反射的光線中,那瘦狼緩緩將嘴張得更大。
(不行……來不及了……)
“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