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樓之上,戴笑斜依白玉欄桿,笑吟吟地望著款步走近的來人。
頭頂明月高懸,徐徐晚風吹皺一湖幽碧,吹落滿池荷粉,吹得那月白裙裾翩然翻飛。
清輝照玉面,荷花襯嬌顏……真美啊!
戴笑心生感慨,又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了許久,才終于在來人不耐的眼神中慢悠悠地開了口:“你遲到了。”
來人顯然沒有與他寒暄的心情,直奔主題問:“你約我來此,何事?”
戴笑撇嘴:“對外人都客客氣氣的,怎么對我就總是沒有什么耐心?”
他湊到來人身前,抱怨道:“宋命,這么排斥我作甚?”
宋命側身避開那只想要搭上肩頭的手掌,“宋某與戴少主,不熟。”
“哪里不熟了?”
戴笑反問,到底死皮賴臉的把手搭在了對方肩頭,“咱們可是曾赤誠相待、抵足而眠過的交情。”
宋命一臉嫌棄,舉扇在那只咸豬手上狠敲一下。
戴笑吃痛縮回手,揉著發紅的手背嘟囔:“唉,果然是到手的就不再珍惜,當年同寢同臥,你可不是這樣的。”
他滿嘴胡言亂語,聽的宋命額頭青筋突突直跳。
“戴少主,你或許記性不大好,容在下提醒一句,當年與你抵足而眠的可不止我一個。若沒有記錯的話,大通鋪上可是睡了十幾個。”
戴笑充耳不聞,只哼哼唧唧道:“吃干抹凈就翻臉不認賬…哼,宋家就是這么教導子弟的?”
“宋家如何教導子弟,還輪不到外人置喙。”宋命神情不耐:“戴笑,你深夜約我來此,就是為了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么?”
“自然不是。”戴笑神秘一笑,指尖一轉,落到下方湖水中間的八角亭,“請你,看一出好戲。”
宋命凝神望去,湖心亭中立著一抹窈窕倩影,身姿綽約,只看背影便知是位難得一見的美人。
“無聊。”
他輕嗤一聲,轉身欲走。
戴笑忙伸手將人拉住,“哎哎…別著急嘛,好戲,馬上就要開場了。”
戴笑這人雖然性子古怪,但卻從不會無的放矢。
宋命聞言止步,耐著性子又等片刻后,方才遠遠瞧見湖岸邊走來一人。
“王勝?!”
宋命一眼認出來人,不禁瞇眼看向戴笑,“你想做什么?”
“錯了。”戴笑搖頭,笑吟吟道:“不是我想做什么,是戴無忌想做什么。”
“戴無忌?”宋命一驚,下意識巡視周遭,目之所及,并沒見到那一抹濃稠的艷紅。
倒是王勝已經腳步輕快的走到了那抹倩影身后,也不知說了些什么,那美人半側過身,五官精致,瓊鼻秀挺,絳唇水潤,一雙鳳眸于月色下動人心魄。
宋命面色微變:“戴無忌?!”
說完,他自己就又搖頭否定了,“不是他。”
“是戴無雙哦。”戴笑十分貼心地為宋命解惑。
宋命神色微變:“戴無雙…那個一直被戴無忌視作珍寶,小心保護著的親妹妹?”
“嗯,就是她。”
戴笑點頭,趁宋命分神之際,悄默聲地將下巴擱在對方肩頭,“你猜,戴無雙喜歡誰?”
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情,還用猜?
宋命吐出兩字:“王勝。”
“知道,他們兩個怎么認識的么?”戴笑問。
溫涼的吐息落在脖頸處,激起一小片雞皮疙瘩,宋命有些不適地偏頭,猝不及防間,視線驀地撞進一片熠熠星海。
靈魂在星海中傲游,沉沉浮浮,宋命神色恍惚,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
戴笑眼中浮現一抹得逞的笑,貼著宋命耳畔輕聲來問:“我眼睛好看嗎?”
“好看。”宋命點頭,眼神癡癡:“如此漂亮的眼睛,合該……”
他停下溫柔的話語,神色糾結,似不知怎么說才最為妥當。
戴笑瞇眼,笑得像偷腥的貓,滿臉期待宋命接下來的話語。
片刻,只聽宋命道:“合該…挖出來,封進冰魄中欣賞!”
最后一字落地,森森寒氣撲面而來!
戴笑笑容一僵,還不及反應,腦袋已經被人推到了一邊。
宋命曲指撣了撣肩頭,一臉的嫌棄:“我的元魂是千幻毒蚺,所以…收起你這種小把戲,對我沒用。”
戴笑聞言,一臉不高興地撇撇嘴。
宋命斜他一眼:“戴無忌如此放任妹妹與王勝接觸,他圖什么?”
“不知道!”戴笑轉著手中白玉竹,語氣十分敷衍。
宋命擰眉沉思,一時半會也理不出什么頭緒,索性放下雜念,認真觀望起湖心亭中兩人。
遙遙只見戴無雙將一個東西托在手心遞給王勝,但王勝卻只是搖了搖頭,又將東西推了回去。
兩人貼的十分近,明顯已經超過了正常社交距離。
再看王勝,掐腰、挑眉、揚下巴,歪著腦袋,笑得像個花枝招展的開屏孔雀。
宋命心生不悅,這王勝什么意思?撩撥完宋嫣還不算,又來招惹戴無忌的妹妹。
王勝剛將麻醉彈推還給薔薇,正要拍胸脯證明自己的勇猛,突然渾身一寒,大熱天的,硬是生生打了個激靈。
“怎么了?”薔薇一臉疑惑。
王勝皺著眉頭飛快巡視周圍,口中只道:“第六感告訴我,要倒霉!”
“第六感?”薔薇第一次聽這詞:“那是什么?”
“哦,第六感啊,就是除了五感之外……”
聲音戛然而止,王勝突然住嘴,瞪著不知何時出現在湖心的烏篷船,眼神發直。
月色下,烏篷船頭,俏生生立著一位美人。
美人一身粉白,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細眉杏眼,容色嬌俏,可惜此刻正眉眼含煞,一副要活吞了王勝的模樣。
“宋嫣?”
驚訝過后,宋命神色陡然一厲。
一道迅猛的勁風掃過,塔樓角檐銅鈴叮當,戴笑眼前一花,下一秒,一把半展的骨扇已經抵在了喉間。
“你故意把我引來這里,就為了打個時間差……戴笑,你把宋嫣誘來此地是想干什么?!”
宋命聲音森寒,事關宋嫣,他不可能無動于衷。
戴笑垂眸,視線順著折扇一路向上,望到玉面含霜的宋命眼中。
“我說是巧合,你信么?”戴笑面無表情地問。
宋命不答,但那抵在脖頸位置紋絲未動的折扇,已經說明了一切。
戴笑瞇了瞇眼,語氣中帶上了微不可察地的自嘲:“宋命,人就在下面,你既然不信我的話,何不下去親自問問?”
宋命盯著他,眼神幽深,似審視似權衡。
不知信或沒信,少頃,宋命神色歸于平靜,緩緩收回折扇。
戴笑抬手輕觸脖頸,一點腥紅突兀暈開在指尖。
盯著指尖那抹礙眼的紅,戴笑眼底泛起絲絲冷意。
塔樓上發生的一切,看似用了很長時間,實則不過半盞茶的功夫。
此刻,下方事態已經再次發生了變化,王勝追著一臉惱怒的宋嫣遠去。
湖心亭中,戴無雙一臉錯愕地望著兩人背影,一連追出去數十步。
“王勝……王勝!”
美人連聲呼喚,望穿秋水卻換不回薄幸郎君的一個回眸,不由得淚眼起山嵐,峨眉鎖輕愁。
戴笑吃瓜吃到撐,脖頸處雖然還殘留著殷紅的血線,但他人卻已經毫無芥蒂地再次掛在了宋命肩頭。
“這是什么發展?哈哈……如此美人…哈哈,王勝還真是狠心呢,哎喲!”
他樂的直跺腳。
宋命則陰沉著一張臉,絲毫沒有戴笑這戲謔的愉悅心境。
此事表面來看,不過是一男二女之間的情愛糾葛,但事涉宋嫣,便同宋家顏面與立場直接掛鉤。
是以,宋命此刻心情并不輕松,心中有對接下來事態可能失控的憂愁,也有對王勝不檢點的惱意。
戴無忌是何等人,他看成眼珠子般護著的妹妹,豈是王勝這潑皮能隨意招惹的?!
可惜,這世間之事,往往就是怕什么來什么。
宋命剛想到戴無忌,便忽覺一股無形威壓正浩浩蕩蕩、以一種毀天滅地般的架勢滌蕩橫掃而來。
所過之處,勁風折草,百花凋零……
“喲,來的好快。”
戴笑以手搭簾作眺望狀,滿臉幸災樂禍。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抹艷紅身影凌波踏月而來,似妖魔降世,眨眼已到了涼亭中。
他伸出一只手掌,繡金描紅的束袖襯得那手掌有種玉質般的白,在月色下泛著冷冷的光。
戴無雙俏臉煞白,不受控制地退后半步。
“…哥……哥哥。”
聽到這聲‘哥哥’后,戴無忌冷漠的面色陡然猙獰。
“戴無雙!你還知道我是你哥哥?!別讓我說第二遍,東西,拿過來!”
戴無雙咬著下嘴唇,僵持半晌后,最終雙肩一垮,認命地抬起手臂,將一直握在掌心的東西遞了過去。
宋命認出那物件,正是先前戴無雙要給王勝,卻又被王勝推了回去的東西。
東西小巧精致,用一根黑色的繩結系著,看起來似是一個墜飾?
“那是何物?”他問。
“不知道。”戴笑攤手:“好像是王勝送的,大概是什么定情信物吧。”
說著,他看向宋命,雖面帶淺笑,但眉眼卻無端顯出幾分冷然,“板著臉做甚?怎么,擔心宋嫣?還是……王勝?”
宋命尚未做出回應,涼亭中的戴無忌卻是倏然抬眼,凌厲的視線似精準的箭矢,直直刺向塔樓。
待看清兩人的一瞬間,那雙本就凌厲的鳳眸剎那彎成了一把血刃。
下一瞬,他身影突然消失在原地,等視線再次捕捉到他軌跡時,人已經如鬼魅般出現在了欄桿之上。
身后圓月作襯,戴無忌紅衣招搖,腳下踩著雕花欄桿,居高臨下地睥睨兩人,當視線轉到戴笑搭在宋命肩頭的手掌時,不禁瞇了瞇眼。
戴笑本站在宋命右側,那只不老實的手便也順勢架在人右肩膀位置。
此刻,在戴無忌冷冽的目光下,戴笑忽然抬手,手掌自宋命身后繞了一圈,緩緩…緩緩的、落到了宋命左肩頭。
“三長老,好巧。”他攬著宋命,笑吟吟地打招呼。
戴無忌撩了下眼皮,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那一雙“血刀”突然露出了薄且利的刃口。
戴笑絲毫不怵,貼的愈加緊湊,“今夜我與宋命相約賞月,不想竟會在次偶遇三長老,好巧噢。”
“哼!”戴無忌冷嗤一聲,一個標點符號都不信,“還真是巧。”
“戴兄,好久不見。”宋命上前一步,含笑招呼。
這一步跨出,似不經意間,那落在肩頭的手掌便就這么不受控制地滑落了下去。
“宋命。”戴無忌冷冷開口,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心情不愉,“后天拍賣會上,你好自為之。”
戴無忌聲音很好聽,尾調總是卷的像把小鉤子,隨著說話,一下一下撩撥著人的心弦。
可惜,主人雖然擁有如此清越的聲線,但卻從來不會同人好好說話,動輒便是威脅與恐嚇。
“多謝戴兄提醒,宋某記下了。”笑容像一張完美假面,宋命回答的滴水不漏。
明明給了戴無忌想要的回答,可戴無忌神情看起來卻愈發陰翳,不滿之色全然刻在了臉上。
宋命看在眼中,佯作不知,只道:“天色已晚,在下明日還有事,這便告辭了。”
戴笑道:“好,我送你。”
“不用。”戴無忌做主拒絕,躍下欄桿,向宋命走去:“戲也看完了,宋長老這樣的大忙人自然不會喜歡繼續在此吹涼風、空耗光陰,我送你回去。”
戴無忌話里的警告意味簡直要刺破戴笑的面具,就是不知這惱怒里,幾分是為了戴笑利用他的寶貝妹妹,幾分是因讓某個人看了他的笑話。
宋命微微一笑:“那就有勞了。”
戴無忌手上浮動的青筋被安撫了,他腳步一慢。
“不算什么,走吧。”
宋命偏身,對著不知何時面無表情的戴笑微微頷首:“戴少主,告辭。”
兩人相攜而去,徒留戴笑站在原地。
時間流逝,月影西斜時,戴笑終于松開了快磨出繭子的指尖。
他抬頭,輕嗤而笑:好酸,誰家的醋壇子翻了。”
一直充當隱形人的親衛聞言,下意識抽了抽鼻子。
“沒酸味啊?少主,你是不是聞錯了?”
戴笑:……
…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