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愈下愈大,地上的腳印被紛飛飄落的雪花一點點覆蓋,視野中已沒了王勝蹤跡,戴無雙站這無邊雪夜之中,想著那句“天下”久久不能回神。
王勝絲毫不知自己給薔薇丟了多大一顆驚雷,他順著千機傘的指引一路邊走邊看,好似觀光客般漫步在宋府之中,他走過廊道,跨過拱橋,最終,停在了竹枝扶疏、紅燈垂掛的院落前。
戴無雙若在此處,定能一眼認出這里,因為…半個時辰前,她剛自此處落荒而逃。
王勝抬起傘沿,門前的白玉石階上靜立著一名紫衣青年,青年容貌清俊,腳下積雪沒過了鞋面,顯然已經在此恭候多時了。
王勝撐著傘,靜靜打量對面青年,青年也在安靜的回望。
須臾,青年開口,打破了此刻寧靜,“有朋自遠方來…”
王勝勾唇一笑,接話道:“不亦樂乎。”
聞言,青年淺淺一笑,欠身拱手,道:“王兄,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王勝下巴抬了抬,說:“宋命,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掃一眼身后院落,宋命神色如常,邁步走下玉階。
“宋某已著人在花廳備下酒席恭候多時,王兄,這廂請。”
舌尖抵著上顎,王勝要笑不笑的點頭:“…好。”
他跨前一步,手中千機傘穩穩罩在宋命頭頂,直接反客為主,“走吧。”
傘身不大,兩人肩膀幾乎撞在一起,宋命下意識側了側身,王勝恍若未察,撐著傘,動作自然地緊貼過去。
“又被你提前預判到了,宋命,你永遠都這么聰明。”
“王兄高看在下了,是底下人發現的。”
“哦?還挺聰明的嘛。”王勝語氣不咸不淡,看不出信或是不信。
宋命莞爾一笑:“非是聰明,而是高瑤姑娘的千機傘太過醒目,讓人想不注意…都難。”
王勝哂笑:“看來,是我大意了。”
大意么?
宋命斜他一眼,不置可否。
兩人一路行至花廳廊下,王勝收傘,搶過下人手中的毛撣子,在宋命疑惑的目光中,走上前,動作自然地為其清掃衣服上的落雪。
宋命微怔,旋即抬手:“王兄不可。”
王勝停下動作,輕抬眉峰:“怎么?”
宋命鄭重其事道:“王兄乃貴客也,如此這般,豈非是要折煞死在下?”
王勝歪頭想了想,深覺此言有理,遂將手中雞毛撣子朝前一遞,道:“那換你來吧。”
給臉不要,既然不愿意被人伺候,那就伺候人吧。
王勝不無惡意地想:優雅驕矜的貴公子幾時做過伺候人的活計?如今騎虎難下,心里怕難受的要死了吧?!
“宋兄,在不快點,肩頭的雪都要化了。”他不無惡意地開口催促。
“…好,王兄稍待,馬上。”
宋命握著雞毛撣子,神色如常地說道,眉宇平淡如水,窺不見絲毫波瀾。
毛撣子于胸前衣襟處輕柔掃過,細雪飄落,宋命眉眼垂斂,纖長的睫羽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陰影,修挺的鼻尖潤的像奶油尖尖。
王勝瞇著眼,長睫擋不住貪婪,幽幽綠光自狹長的眼縫中透出。
毛骨悚然的感覺在這一刻籠罩了全身,宋命指尖一顫,驀地停下了手中動作。
“…嗯,怎么了?”頭頂上方傳來王勝疑惑的問詢。
宋命緊了緊手中毛撣子,不動聲色道:“這里,有根線頭。”
“是么?”舌尖抵著上顎,王勝無聲吞咽,語氣幽幽:“勞煩宋兄,幫忙…處理一下唄。”
宋命垂著眼眸,輕聲回:“王兄客氣了。”
他指尖捻起線頭緩緩抽動,線頭順著力道被拖拽而出,在兩人的視線中越扯…越長。
宋命有些驚訝:“…好像是在衣領后面。”
王勝聳肩,無奈轉身,“你找找在哪里。”
“是后領這里。”
宋命指尖發力,線頭瞬間崩斷。
“王兄,好了。”
溫涼的吐息灑落在耳根后的肌膚之上,下一瞬,一只大掌自身后突兀探出,一把勒住王勝脖頸。
“宋呃…宋命,你這是什么意思?”
“這話,該我問王兄才對。”
宋命加重力道,牢牢卡住對方要害,冷聲道:“王兄,你此番不請自來,究竟意欲何為?”
脖頸處被勒出一道明顯紅痕,王勝如待宰的羊羔一般被迫仰著頭顱,明明自身處境如此糟糕,可他此刻卻顯得有些漫不經心,甚至有閑心去舔那略微發干的唇瓣。
“宋命,你真的…想知道?”
聽出他語氣中戲謔的逗弄之意,宋命面色微冷,不由加重手上力道:“說,你潛入宋城又故意泄露行蹤,究竟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當然是…”
話說一半,王勝胳膊肘突然朝后方撞去,同時,他雙腿繃緊,腳尖在地面重重一踏,青磚在腳下崩裂成蛛網,王勝雙腿忽然高抬,將自身重量全部集中在上半身,猛地朝后方倒去,如山岳巨石,向后方宋命沉沉砸去。
一頂一砸,兩個動作不分前后地同時進行,這兩下,不管哪個最終能夠得手,宋命都絕對討不到半分的好。
防御雖然是宋命強項,可在身形相貼,距離如此之近的情況下,王勝哪可能會給他結印的時間?
宋命當機立斷,撤手疾退,突然,耳畔傳來一聲輕笑,宋命悚然一驚!
不好,上當了!
果然,半空中王勝砸落的身體突然一百八十度翻轉過來,手肘側擊,右腿高抬,角度刁鉆地直撲而下…
——砰!
“唔!咳咳!!”
形式反轉,兩人位置對調,這次換宋命被王勝鉗制住命門,死死壓制在身下。
王勝膝蓋頂著宋命心窩,俯身而下,溫熱的呼吸游弋在對方白皙的玉色脖頸間,激起成片雞皮疙瘩。
“宋命,你不是好奇我究竟要干什么嗎?我現在告訴你,我想干…”
微涼柔軟的薄唇若有似無地親吻過對方瑩白秀美的耳垂,王勝貼著宋命耳畔緩緩吐出一字。
掙扎的動作僵在當場,宋命倒吸一口冷氣,氣紅了一張俏臉,緋色蔓延至眼稍,宋命眼睛紅的滴血,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有什么東西脫離了掌控,如一頭脫韁的野馬,向著失控的方向一路狂飆,向來從容不迫,智珠在握的男人面色一點一點蒼白下來…
將宋命表情轉換盡收眼底,王勝一臉愉悅:“家主大人,良宵苦短…豈可辜負?”
兇獸親手撕破了人皮偽裝,露出了森冷鋒利的獠牙,利爪強勢破開了緊鎖的牙關,甜膩不知名的藥丸被強逼著塞入口中,不須吞咽,便已在頃刻之間化作一股暖流,順著食管流入腹中。
王勝死死按著宋命,欣賞著對方那宛如脫水的鮮魚,在自己掌心中彈跳掙扎卻又無力擺脫困境的狼狽姿態。
“唔…”
藥效發作,前后不過一刻,王勝輕笑一聲松開手掌,地上,宋命神色難耐地擰著眉,緩緩睜開沁滿水汽的迷蒙雙眼……
夜很長,雪還在下…
渾渾噩噩回到下榻別院的戴無雙遭遇了又一次的開門殺。
案上的燭火被灌入的冷風吹的明滅不定,昏暗的室內,戴笑頭枕椅背,斜睨著僵在門口不動的戴無雙。
“說說吧。”自戴無雙被宋命請去,他已經在此干等了半宿。
戴無雙僵硬點頭:“好…好的。”
隨著她磕磕絆絆的敘述,室內氣氛逐漸壓抑。
恐懼如潮汐,一個浪頭接一個浪頭的自心底深處涌動漫延,在這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圍籠罩之下,戴無雙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
戴笑指尖點著桌面,面無表情斜她一眼,冷道:“繼續。”
…一盞茶后,熬刑般的講述終于到達了尾聲,氣氛壓抑的室內,戴無雙大氣不敢喘一下,戴笑靜坐許久,突然,他冷著臉起身,一言不發的摔門而去。
燭火被刺骨的冷風撲滅,雪花順著大敞的房門灌入。
漆黑的房間內,戴無雙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只白瓷酒瓶,清冽的酒香隨著她緩慢而優雅地轉腕搖晃的動作,一點點填充滿了室內空間。
她抿一口烈酒,喉頭滾動吞咽間,緩緩抬手拔下了發間玉簪,青絲如瀑垂落的瞬間,戴無雙周身氣勢陡然一厲,修為境界一路攀升…七重境巔峰、八重境、八重境初期…巔峰…
屋外風雪驟急。
室內,獨屬于八重境巔峰的浩浩威壓鋪天蓋地!
凌厲強大的氣場縈繞周身,戴無雙仰頭飲酒,抬袖揩拭嘴角酒漬的動作狷狂恣意,豪邁不羈。
差別之大,判若兩人!
此刻,若有旁人在場,定能一眼看出這個“戴無雙”的詭譎之處!
可惜…在這個乍然變天的寒冷雪夜里,宋家這座冷清別院中,除了一室幽暗,再無他人。
風繚亂了發絲,紛飛的雪花止步于身前三尺,“戴無雙”負手垂眸,冷睨著腳下細雪。
良久,她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弱小就是罪過,被人肆意擺弄,摁碎骨頭還要賠著笑。”
一雙溫和而逐漸涼薄的眼睛,透過戴無雙此刻淬毒的眸子,碰碎了里面的人。
碎了的戴無雙重又溫良起來,每一枚碎裂的戴無雙對著虛空中抬首:“我知道錯了……”
她們的眼睛里有盛不下的淚水淌落,她們聲音細弱,如同從空洞中發出:“對不起……對不起……哥哥——”
“呵——”
啜泣聲戛然而止,因為悲傷而如即將崩斷的弓弦般,捏緊酒瓶的手指從容地松弛,幾乎是愉悅的安慰:“沒關系。”
手指拿捏著白凈的酒瓶送至唇邊呷了一口,慵懶而溫情地安慰,“無雙……我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