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越發的大了,前往戴家下榻別院必須經過的花園子里,氣死風燈昏黃的光照在雪地,灑落一片狀似溫暖的虛假光暈。
宋命轉過怪石嶙峋的假山,行經八角亭時,身形倏忽一頓。
他愕然抬眸,琉璃般的瞳仁中清晰倒映出其內景象。
亭中,一襲艷紅的修長身影此刻,正負手立于其間,寒風繚亂了他的長發,亭檐下垂落的銅鈴演奏著悠揚悅耳的樂章…
他姿態懶散,輕搖著手中白瓷酒瓶,纖濃的睫羽,似蝶羽般翩然而飛,飛過漫天飛雪,穿越無盡時空。
在這一刻,突兀地,直直撞入宋命眼中,撞得他心尖抖顫,身形搖晃,不禁趔趄后退。
“小心!”
紅影自眼前一閃而過,下一瞬,腰間覆上一只溫熱手掌,清冽的酒香籠罩周身,宋命身體狠狠撞進了一個微涼的懷抱。
目之所及,滿目灼紅,描金繡銀的牡丹花紋似煌煌烈日,深深灼痛了雙目。
“戴…”宋命喉頭蠕動,極為艱澀地擠出一絲氣音:“…無…雙…”
“戴無雙?”
頭頂上方傳來慵懶而戲謔的笑,清悅的嗓音如惡魔在引誘:“宋命,你好好看看,我……是誰?”
宋命不受控制地抬起頭。
“我是誰?宋命。”
惡魔貼在耳邊呢喃,宋命神色怔忡。
“你是…”
宋命死死盯著對方狂放恣意的眉眼,神情專注又認真,眼神貪戀。
他癡癡答:“…戴…戴無…忌。”
微顫的雙手慢慢抬起,宋命試探著環抱住了“戴無忌”纖細的腰肢。
雪還在下,假山投落的陰影中,尾隨而來的呂溫侯無聲佇立,晦暗的視線幽幽凝望著亭中相擁在一起的兩人。
“嗤!”
雀綠的袍袖劃開了空氣,呂溫侯冷笑一聲,倏然轉身。
身后樹蔭下,王勝無聲而立,頂著滿頭滿肩膀的落雪,不知看了多久。
擦身而過的剎那,呂溫侯驀地停下了步子,偏頭看向王勝。
“王公子,知道你今晚所做所為算什么嗎?”呂溫侯自問自答,譏誚一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這句諺語,更適合呂公子。”王勝反唇相譏。
“的確適合我如今處境,可對你,不也同樣適用么?”呂溫侯滿眼嘲諷,臉上刻薄的神色讓他崩了溫潤如玉的君子人設。
“死人,就該老老實實躺在棺材中,讓蒿草長滿墳頭,你覺得呢,王勝。”
無盡黑暗籠罩的雪夜中,呂溫侯面容模糊,聲音冰寒,森然到了極點。
王勝自其中品出濃烈殺意,嗤笑道:“戴無忌早死了,別告訴我你沒認出來,那人…是戴無雙。”
呂溫侯冷冷斜乜著他。
“人格分裂癥罷了。”王勝輕哂道:“戴無雙不過是生病了,潛意識衍生出了和戴無忌性格很像的假面。”
“人格…分裂?這詞有意思。”呂溫侯牽了牽唇,皮笑肉不笑道:“王勝,這樣的戴無雙,你猜,宋命還會拒絕嗎?”
王勝猛地攥緊了拳頭,呂溫侯此言直擊問題核心。
宋命他…會愿意嗎?
……
門軸的‘咯吱’聲響中,裹挾一身寒霜的宋命進入房間,隔著翠竹屏風,與斜倚在軟榻間的戴笑對望。
宋命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緒,然眸底一片冰寒。
戴笑神情慵懶,里衣半敞,鴉羽般的烏發散于肩頭,一副剛剛睡醒的惺忪模樣。
“怎么,這副樣子?”他擁著衾被半坐起身,懶散的語調中帶著幾分戲謔。
“看來,在下送出的‘定顏丹’,并未讓宋家主滿意呢。”
“戴笑。”宋命聲音沉沉:“你在找死。”
“是么?”戴笑歪了歪頭,笑吟吟問:“可昨夜宋兄,不是也樂在其中嗎?”
宋命默然,不自覺抿緊了薄唇。
“這樣不是很好嗎?”戴笑反問一句。
打了個哈欠,重新躺倒在軟榻上,懶洋洋開口說:“這個‘戴無忌’性子雖然張狂桀驁,可對你卻沒有任何的威脅,比起一個總想著殺你的戴無忌,這個滿心滿眼只有你……豈不是,更合心意?”
“夠了!”
宋命一把將戴笑從榻上揪了起來,緊攥著對方領口,咬牙一字一頓道:“戴笑,你想死,我現在就可以成全你。”
戴笑被勒的喘不上氣,面色因為缺氧而漲紅到發紫,但他卻不掙扎,只是仰頭盯著宋命‘咯咯咯’的笑。
“宋命…殺我簡單,但殺了我的…后果,你宋氏一族,承擔得起嗎?”
戴笑眸光輕蔑,一臉挑釁的凝睇著他。
因為太過清楚了解這人的野望,所以他有恃無恐,肆無忌憚!
宋命看在眼中,恨透了這一刻的戴笑。
他一把將人甩回榻上,掏出帕子,一邊擦拭指尖,一邊滿眼嫌惡地說:“戴笑,你真讓我惡心。”
自得的笑容僵在臉上,戴笑霍然抬頭,眼底猩紅沁血,一片赤色。
“…哈?!惡心?你說我惡心?!哈哈,哈哈哈哈…”
他捶著軟榻大笑出聲,笑聲癲狂,狀如瘋魔。
“宋命!你一個世家子弟,深更半夜跑到別人家祖墳里去挖一個死人,一個…一個至死都想要殺了你的人!到頭來卻說我惡心?!”
笑聲戛然而止,戴笑突然暴起,其勢洶洶若餓虎撲食。
宋命雙眉一擰,當即后撤,同時一掌拍出。
豈料,戴笑渾然不顧拍向心口處的凌厲掌風,只紅著眼,以一種玉石俱焚的姿態生受了宋命一掌,當那一口血霧自喉中噴出的同一時刻,“餓虎”也將“獵物”狠狠地撲倒在地。
身下金磚頃刻碎裂,宋命重重磕在了堅硬的地面上。
他正欲反擊,壓在身上的力道卻驀地一沉,下一秒,一朵朵滾燙的殷紅血花盛放在了眼前。
戴笑接連咳出幾大口鮮血,心口撕心裂肺的疼,他卻渾不在意,只揪著身下人衣襟,用那染了血色的唇齒逼問:
“宋命,戴無忌垂死之際你冷眼旁觀,他死以后你卻又在這里裝情深…你與我之間,到底是誰更惡心?!”
宋命一僵,面色瞬間蒼白如紙。
似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的時間后,他僵硬地放下了蓄勢待發的手掌,神色頹唐。
“…下去!”
宋命皺眉輕斥,唇瓣緊抿成了一條即將崩斷的細線。
四目相對,戴笑默然片刻,緩緩松開了手指,沉默著自對方身上翻落。
“我知道,你恨透了我。”
戴笑蹲在宋命身旁,抬起手,動作溫柔的替對方整理被揪凌亂的衣襟。
他循循善誘:“可是宋命,想想你的抱負,你的理想,你的皇權霸業…為了一個死人同我翻臉,同戴氏一族為敵,值得么?”
宋命仰躺在碎裂的地板上,望著頭頂上方的彩繪出神。
戴笑微微一笑,相信其中利弊,宋大家主已經權衡明白了。
他起身,彎腰,朝依舊賴在地上的人伸出手掌。
“起來吧,宋命,地上涼。”
宋命眼珠動了動,撩起眼皮,盯著伸到眼前的手掌靜靜端詳,片刻,他輕輕吁出一口濁氣,緩緩抬手。
戴笑勾唇一笑,將人拽了起來。
眼前多出一青玉藥瓶,戴笑抬頭,宋命神色淡淡,保持著遞出藥瓶的姿勢。
他愉悅一笑,抬手接過,傾倒出內里黑褐色的補元丹仰頭吞下,順帶用袖子擦去嘴角邊的血跡。
“戴笑,我不管你當初用了什么法子,現在、立刻,馬上把戴無雙變回來。”
直到此時,兩人終于能夠心平氣和地坐下交談,宋命也點明了此行真正的目的。
戴笑斜他一眼,問:“你舍得?”
宋命沉聲道:“戴無忌,只是戴無忌。”
明了他未盡的言語,戴笑聳肩:“好吧。”
王勝與呂溫侯自以為了解宋命,卻不知,這人骨子里究竟自負到了何等地步,虛假的東西或許會讓他有片刻沉醉,卻不能讓他就此沉淪。
所謂的替身文學…永遠,不可能出現在宋命身上。
“不過。”戴笑忽道:“戴無雙會變成如今這樣,和我沒有關系哦。”
“和你無關?”
知宋命不信,戴笑索性攤開來說清楚:“戴無忌死后,戴無雙自然也就失了庇護,她性子恬靜,又一貫不喜爭搶…呵呵,在咱們這樣的家族中,一個不爭不搶的人會落個什么下場,還用我細說嗎?”
這一刻,宋命想到了宋嫣,心底忍不住生出一絲無奈。
“等我再次聽到戴無雙的消息,已經是半年后…也就是半年前的事兒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戴笑舔舔嘴角,眼底漫上濃濃笑意。
“我帶人趕到了后山竹林,那里早已沒了往日的旖旎景色,殘肢斷臂,血流滿地,場面慘不忍睹,真真恍若人間煉獄。”
宋命心尖發顫,下意識張了張口,卻沒能擠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戴笑乜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就是你想的那樣。”
“所以……”心臟砰砰亂跳,宋命艱難吐字。
“所以,一切都是天意,他雖然是戴無雙,卻也是真正的戴無忌。”
戴笑湊到跟前,笑容惡劣:“所以,宋命…你當真舍得…再殺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