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紫藤如瀑,垂落的花枝似珠簾般將風雨廊點綴的若夢似幻,可惜來往者皆腳步匆忙,無人有心駐足欣賞片刻這難得的春景。
戴無忌陷在床榻之中,細眉顰蹙,鳳眸緊閉,雙唇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搭在衾被上的右腕被白紗纏裹,其下隱約透出幾縷腥紅。
艷紅的衣襟上散著烏黑凌亂的發,蒼白的面龐有種薄胎細瓷般精致、易碎之美……
可宋命知道,當這雙鳳眸睜開時,其內所燃燒的怒火與滔天恨意能瞬息將人吞噬淹沒。
如此想著,他抬手,動作輕柔地幫對方掖了掖被角。
“屬下失職,請家主責罰。”護衛跪地叩首,口中請罪,心中叫苦。
戴家這位輕重不得的三長老今日之前還不過只是打摔東西,誰承想,不過一個錯眼的功夫,怎么就尋了短見?
“辦事不利,自去領罰。”宋命眉眼染上幾分倦意,略抬了抬手,道:“下去吧。”
微風卷動紗幔,案上海棠花凋,凋零的花瓣悠悠蕩蕩落于腳下。
“……惺惺作態,宋命,你累不累?”
一室靜謐中,戴無忌悄無聲息的睜開雙眼,問出的話語平靜無波,然寒意徹骨入髓。
宋命面上并無半點訝色,只是淡淡垂眸理著衣袖,道:“不比戴兄,為逼在下現身,不惜以自身性命相挾。”
“若不如此,你宋命會來見我戴無忌?”
戴無忌沒看他,只抬眸盯著頭頂床幔,澀聲道:“宋命,你廢我畢生修為,將我變得不人不鬼的囚禁于此,有意思么?”
“戴兄,你知我為人,我亦知你秉性。”宋命頓了頓,道:“宋某所作所為,不過,為自保而已。”
“呵呵,好一個自保。”
纏著繃帶的手腕被高高舉了起來,戴無忌半瞇著狹長的鳳眸端詳著傷口,語氣譏誚:“何不干脆點直接殺了我,永絕后患。”
宋命無聲一嘆,神情無奈,道:“戴兄,不論你信亦或是不信,宋某從來,不曾想過要你性命。”
戴無忌聞言,神色微頓,繼而若無其事地放下高舉的手腕,閉上眼睛說:“宋命,你真是…虛偽的令人作嘔!”
宋命不自覺抿了下唇,旋即平靜道:“戴笑兩日前已至無憂城,想來不日便能接戴三長老回戴城本家了。”
他起身向外走去,淡淡聲色悠悠散于室內。
“此一別,山高路遠,你我余生恐再難相見,戴三長老…珍重。”
“滾!!”
戴無忌攥住床前帷帳狠狠一扯,眼前霎時有滿天輕紗飄落,阻隔在他與宋命之間。
“宋命,今日你不殺我,待等來日再見之日,必是我戴無忌取你首級之時!”
宋命豁然轉身,戴無忌猙獰扭曲的面龐在飄飛的紗幔后若隱若現。
視線相交的一瞬間,宋命猛地攥緊手中折扇,凜冽殺意瞬間自其身體中升騰而起,化作一條吐著蛇信的毒蚺,激射向了戴無忌!
蛇身纏上脖頸寸寸收緊,纖細的脖頸脆弱的仿佛嫩枝般一折即斷,絞纏的力度還在不停增加,耳畔近乎產生骨裂碎響般的錯覺,極致的力量面前,所有的掙扎不過徒勞……
飄蕩的輕紗終于落地,戴無忌陰翳癲狂的眉目再無處躲藏,因為極度窒息導致充血的雙眼就這般直直的,平靜的望著宋命…
一瞬不瞬,斜飛的眼尾處殷紅的好似杜鵑泣血。
宋命心中一驚,纏繞戴無忌脖頸處的毒蚺元魂頃刻煙消云散。
“…咳…呵呵…哈哈…咳咳!”戴無忌邊咳邊笑,狀若瘋魔。
“宋命,你怕了?你怕我不死,又怕我死!呵呵……”
戴無忌以手撫喉,嘶聲詰問,嘲弄又莫名,仿佛在問他,又不止在問他。
“……瘋子。”宋命面沉如水。
戴無忌聞言,驀地止了笑,佝僂著身子,斜睨向宋命,語氣森然道:“無忌,無忌,百無禁忌。我瘋,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倒是你,宋命,在害怕什么?又在…糾結什么?”
他察覺到了宋命的猶疑,他如此問他,話語出口的瞬間,心中不可自抑的滋生出一絲期待,一縷妄念。
——洞察人心,聰明人都會的基本技能。
戴無忌會。
宋命,也會。
宋命輕輕勾了下唇,道:“于私而言,宋某是想永絕后患的。”
“但,戴三長老怕是有所不知,在下早已與你戴家少主達成協議,縱然只為今后合作能夠順利進行下去,也……不好殺你呢。”
戴無忌薄唇不自覺抿緊,一顆心隨著對方娓娓道出的話語,一點點沉入深淵。
“不過……”宋命話鋒一轉,微笑道:“若戴三長老執意一意孤行,宋某也是不介意毀約的,想來戴笑也不會因為一個…已死的廢人而與在下翻臉。”
宋命臉上始終掛著笑,戴無忌若不是親耳聽到從他嘴中吐出的殘忍話語,只看那張芙蓉面上此刻的神情,還以為是在與己談論風月一場。
他死死攥著拳,眉眼陰翳,面寒如冰,但眼底卻有哀戚之色不自覺流出。
宋命眸色沉了沉,撇開眼道:“戴…兄,好生休息,宋某便不多攪擾了。”
日暮夕照,房門在身后關閉,宋命立在廊檐下,介于光影之間,望著臺階下本不應該出現在此處院落中的身影,眼中劃過一抹訝色。
“嫣兒?”
宋嫣抬頭,面色復雜,眼神陌生。
因為,她聽到了屋中談話,所以,她發現自己好似從來不曾真正認識過面前這人。
“怎么了?”宋命抬步下了臺階,見她面色不愉,關切道:“是不是王勝?他惹你了?”
宋嫣下意識搖了搖頭,收斂了思緒,道:“宋命,我有話要和你說。”
“好。”宋命微笑,表情和緩地點頭道:“嫣兒,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隨我去前院吧。”
兩人出了關押戴無忌的院落,宋命正欲向左,宋嫣突然伸手扯了下他衣袖,抬手指向右邊。
“咱們……走這邊吧。”
宋命神情微頓,余光掃過隔壁院落緊閉的朱門,遂表情自然地點頭:“好,聽你的。”
于此同時,一墻之隔的隔壁院落中,青衫長袖,頭簪白玉的少年郎緩緩轉身…
身后,嬌紅依翠。身前,王勝眉眼沉凝。
少年抬手見禮,腕間紅繩被夕陽余暉鍍上一層淡金色澤。
“初次見面,鄙人——戴笑。”
“……戴歡遠不如他弟弟戴笑,即便不死,幾年后也會被廢,死于家族血脈紛爭之中。”
遙遠的記憶復蘇,宋命當年對戴笑的評價言猶在耳。
“…是你。”
戴笑挑眉:“看王兄表情,似是認得在下?”
王勝點頭:“聽宋命提過一回。”
“宋命?”戴笑輕笑:“我們是朋友。”
“王兄,兩年前誅殺戴歡,一年前擊殺戴四,如今,不過短短半年時間,戴無忌也在你手中落敗。”
他緩步走近,看似隨意,卻壓迫意味十足,“真巧,你成名立萬的墊腳石,都是我戴家人。”
王勝沉聲發問:“所以,你也是來尋仇的?”
“不。”戴笑含笑負手,“他們都令戴家蒙羞,有失戴家風骨,戴家少了他們,病就好三分……”
“所以,還是要謝謝你。”
他一臉真誠,顯然心中確實也是這般以為的。
王勝看在眼中,心中紅色警報瞬間拉滿,面上卻不動聲色:“這么說,你才是戴家真正管事的?”
戴笑感慨:“是啊,少主不好當啊。”
王勝一驚,有些不敢相信面前這少年竟已成為戴家少主。
如此年輕,卻能坐穩高位,心機手段又該何等了得?!
王勝疑惑發問:“閣下若不想報仇,為何找上我?”
“為了幫你。”
戴笑環視四周,小院墻根處種了一排青竹,其后花草繁密,被人打理的井井有條,十分雅致。
——院落布局規整,四四方方的像個……牢籠。
他微微一笑:“我這人好賭,王兄,我們賭一次吧。”
…………
月上柳梢,疏忽烏云蔽月,細雨斜風突至。
細雨如絲而落,雨絲中夾帶著初春之夜的些許寒涼。
垂花門前,凝睇著夜雨中撐傘獨立的修長身影,戴笑面上漾開抹淺笑,迎著撲面而來的細雨,快走幾步鉆入來人傘下。
身后,撐開雨傘的黑袍衛默默張了張嘴,又默默地閉了嘴。
“就知道瞞不過你。”戴笑拍打身上濺落的雨珠,絲毫沒有被人堵了個正著的心虛,“等多久了?”
問著話,他手已經抬了起來,似要去測量來人面頰冷暖,好以此來確定時間。
宋命微微仰頭,一臉嫌棄地避開他的手掌,戴笑也不在意,轉而將手搭在了宋命肩頭,笑吟吟道:“宋嫣告訴你的?”
“嫣兒性子單純,你離她遠點。”宋命語氣不悅地道。
戴笑瞬間了然:“看來是宋大小姐演技不佳,被你瞧出了端倪。”
宋命橫他一眼,冷道:“見過王勝了?”
“嗯”戴笑點頭,坦然自若道:“聊了好久呢。”
“如何?”宋命問。
戴笑睨了眼身后院落,轉眸笑道:“是個人物,不過……好像也沒有想象中優秀。”
他貼的更近了,呼吸聲伴隨著話語在宋命耳邊交織縈繞,“比你差遠了。”
觸電般的酥麻感讓宋命下意識偏過身去,“……滾!”
身后的黑袍衛聞言瞬間黑了臉,戴笑卻面色如常,只笑吟吟地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左右來回劃拉了一圈。
“那你,是想我從西邊的路滾,還是從東邊的路滾啊?”
自小時相識之日起,宋命就一直試著讓自己習慣這廝的行事作風,但顯而易見的是,隨著年歲漸長,戴笑功力更加深厚。
簡稱:更不要臉了!
“無聊。”宋命轉身。
“哎誒!宋命,你走慢點,雨都淋我身上了。”戴笑幾步追上,嗔笑嘻罵自然而然,“你把傘往我這邊偏點兒,對對……再偏一點兒。”
宋命駐足,面無表情地盯他。
見終于把人惹毛,戴笑難得正經了幾分,“宋命,你確定王勝可以?”
“史、夏、唐、包括戴、宋兩家在內,五家相互制衡,早已形成僵局。”宋命的話語在春雨夜色中顯得有些輕,有些冷,“若想打破僵局,重整山河,非王勝不可。”
戴笑挑眉,訝然道:“你竟對他如此自信?”
“王勝此人,雖獨來獨往好似一頭孤狼般游離世間凡俗之外。”宋命輕笑了下,帶著看透一切的了然,“但,他與你、我,本質其實是一樣的人。”
戴笑指尖飛快轉動著白玉竹,慢悠悠道:“但我觀王勝性情,可不像是會乖乖任人驅使,甘愿受你擺布之人。”
“這就……由不得他了。”
宋命盯著傘骨角沿落下的成串雨珠,漫不經心地道:“王勝早已身在局中,煌煌大勢所趨之下,談何獨善其身?”
“所以,你就打算把心上人,這般輕易的給讓出去了?”戴笑突兀刺他一句。
他就是見不得宋命,漠視一切,冷心冷情的模樣。
“心、上、人。”
宋命品味著這三個字,傘面微抬,如毛雨絲瞬間打濕他臉龐,眼瞼、長睫勾掛點點,在昏黃的氣死風燈光照下,晶瑩剔透,恍若淚珠。
“……揮墨江山皆入畫,何人稱寡擁天、下。”
戴笑微微一笑,徐徐吟誦:“飄零紅顏點絳唇,怎奈白首憶烏發。”
“呵,宋命啊宋命……”
他伸手握住傘柄,宋命順勢松開手掌,戴笑自然而然的接過油紙傘,“更深露重的,走吧,宋家主。”
兩人同撐一把油紙傘,并肩行走在這春季難得的夜雨之中。
“……對了,戴無忌你打算何時接回戴家?”
“欸?你不都把人廢了,戴無忌現在就是個拔了牙的老虎,你還不自己留著?”
“……趕快接走。”
“怎么?最難消受美人恩,宋家主這就受不住了?”
“我宋家廟小裝不下這尊大佛,還是戴少主請回去,自己供著吧。”
“……”
兩人漸行漸遠,話語聲也漸漸被雨幕阻隔,漸不可聞。
高瑤長長吁出口氣,龜縮的時間太久,腳已經開始發麻,高瑤想抬腳跺兩下,但身旁,王勝的面色實在難看到了極點。
她,有點不敢……
“那個……師,師傅。”
“高瑤。”
好似有看不見的暗獸,在一點點地將王勝吞噬入腹。
“幫我一個忙。”
他如此說道,聲音異常平靜,可高瑤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好……好的!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