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她的死訊那天,正是我決定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
我叫她鴨梨兒,她曾是我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我們原本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我是后期制作,她是制片。
制作和制片的關系亦敵亦友,不過,大多時候制作人員面對制片,應該都是如臨大敵的感覺吧,因為制片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那就是:間歇性的催你上交內容;見縫插針的問你進度完成的怎么樣了;陰魂不散的提醒你周期!周期!周期!無時無刻不給你的心理上加壓力。
所以我給她起了外號“鴨梨兒”,一個使壞的吐槽,沒想到她還挺喜歡,就這么自稱了起來。
在我的印象里,她確實人如其名,性格豪爽,做事雷厲風行,對待人際關系不拖泥帶水,對待工作上的問題據理力爭,雖然年齡比我小一歲,但氣勢逼人,是一個很厲害、讓人很有壓力的制片,所以早期我有點怕她,除了工作中必要的交流之外,我對她是敬而遠之的。
我們要好起來的契機,其實挺微不足道的。
當時我們在同一個組做一個比較大的項目,經常加班,經過白天高強度的制作、n次提交、反饋、修改,直到敲定終稿總是已經到深夜了,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隔著一排座位,背背相望。
起初,我每次把終稿視頻傳給她之后就干脆的離開公司了,她總是一個人留到最后,因為我負責完成終稿傳給她,然后她負責上傳。分工就是這樣,流程就是這樣,所以雖然有點介意每次她都要等我的終稿到很晚,但也沒有特別放在心上。
直到某個工作日的下午,戴著耳機的我被身后分貝逐漸高漲起來的爭吵聲吸引了注意力。
但是我并沒有摘下耳機,也沒有回頭,只是移動鼠標悄悄把音樂音量關閉。
“哪里不對?”她的聲音透過耳機沉悶的傳來。
“哪里不對,你難道發現不了?!還要問我?!”
“我對照檢查了好幾遍,可以確定,終稿文件本身沒有問題,上傳后也可以正常看,所以應該不是我們這邊的問題。”
“沒有‘應該’!”組長提高音量“客觀事實是,客戶反映文件有問題!”
“問題,具體是指什么呢?”
“具體是什么你自己去檢查啊!”
“我,說,了,”單字從她的嘴里一個一個蹦出來,但是沒有爆發,她壓制下怒氣再次陳述事實“我已經檢查了好幾遍,確認沒有問題。”
“你說沒問題就沒問題?!”組長開始使出“轉移問題”大法,大聲吼道“是你說了算么?!”
“我說了不算,所以我在請問您啊,客戶反映的‘不對’、‘有問題’具體指什么?”
“你這是什么態度?!”組長繼續使用“轉移問題”大法。
“我只是就事論事,想請問您具體問題是什么?”
“有問題你都發現不了,你的工作怎么做的?”
“文件上傳前后我都檢查了!確認沒有問題,我完成了我的工作!”即便已經習慣了組長的胡攪蠻纏,但顯然這樣的質問刺激了她的自尊心,她提高音量反駁了兩句。
不出所料的,組長抓住她這一瞬間的情緒露底,使出了更猛烈的絕招——“人格攻擊”大法。
“簡單看一遍就算完成了?就是這么敷衍工作的?對工作只有這種低層次的認知,所以有問題都發現不了!這也叫完成工作了?啊?!”
“好嘞~是我的認知層次低。所以,高層次的您麻煩賜教,對方反映的問題具體是什么?”
“問題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態度!你總是這樣,不好好聽人說話,動不動就反駁、頂撞,一點小錯誤都不想承認!”
“文件上傳前后我都有檢查,無論是內容還是格式都沒有問題,所以不存在需要承認的錯誤!”她激動的反駁,稍停頓一下之后音量壓低下去一些,恢復理智繼續說“我們不要爭執這些沒用的了,就事論事,不知道具體問題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排修改,所以麻煩您告訴我客戶反映的‘不對’、‘有問題’具體是什么。”
“什么叫‘這些沒用的’?!啊?!”組長惱羞成怒“你怎么對領導說話的?!”
“……”她顯然已經完全放棄和組長繼續無謂的爭執了,沉默不語。但是這份沉默無疑在組長的怒火上又澆了一把油。
“你這是什么態度?!問你話呢?!你這樣的態度能解決問題么?!”
“當然。”她停頓一下之后繼續說“告訴我具體哪里‘不對’,就可以解決問題。啊,不過,您要是實在不想告訴我具體問題是什么,那么我有幾個方案,一、我把文件傳給您,麻煩您親自看一下具體問題出在哪,安排修改,二、麻煩您讓他們那邊的負責人直接聯系我,我向對方確認一下具體問題出在哪里。麻煩組長您決策吧。”
“……”組長怒不可遏,卻也無言以對,丟下一句“跟我來會議室!”結束了這場爭執的第一回合。
我用眼角余光撇向身后,她抱著筆記本,眉頭緊鎖的大步跟在組長身后走進了會議室。
沉重的關門聲響過之后,工區恢復了安靜,大家面面相覷,然后陸續轉回頭繼續做自己的事——這樣的情景大家已經習以為常了。組長慣用“轉移問題”和“人格攻擊”等方法對員工施加高壓是我們組長期的共識問題,很多人屈服于其淫威之下,要么附和,溜須拍馬,要么逃避,緘口不提、視若無睹,只有鴨梨兒從不屈服,每次都和他正面對峙。
說實話,早年我對制片有一些刻板印象。
那時我認為制片的工作大抵就是做做表、傳傳話、催催稿,是一個不懂內容卻對制作人員趾高氣昂,對領導低頭哈腰,閑的時間遠比工作時間多的閑職,因為公司其他幾位制片確實是這樣的:除了時不時的在制作人員身邊晃蕩晃蕩催一下進度,其他大部分時間要么網上沖浪、看小說、看視頻,要么就是聚堆聊天,三兩成群的出去抽煙、壓馬路,然而一旦到了要做表、要匯報的時候突然手忙腳亂起來。
像鴨梨兒那樣專注工作,意志力強、邏輯性強,每次開會和匯報的準備都做充分,遇到的每個狀況和問題都較真,從不聚堆閑聊的制片在那個環境里反倒是稀有物種了。
會議室里隱約傳出爭執聲,直到過了下班時間,同事們陸續離開。
我留下了,因為就在剛剛我收到了鴨梨兒的信息:“靜~你還在么~又得麻煩你了~昨天你給我那集,客戶的logo更新了版本,需要替換,我發你一個最新版logo,麻煩你盡快替換一下,重新輸出一份發我~”
原來如此,“具體問題”就是這個啊。
“還在。好的。”我回了信息給她,然后開始操作。
艷麗的夕陽經過右側乳白色紗窗的過濾,在室內蔓延開柔和的橘紅,我很快便替換完了logo,重新檢查、輸出終稿之后傳給了她,至此,她和組長都還沒有從會議室里出來。
但我還不能走,要等最終確認,以防萬一。
話雖如此,當下確實沒有其他要做的事,于是我摘下耳機,活動活動肩頸,然后來到窗邊,拉開紗窗,開始觀察起窗臺上擺得滿滿當當的多肉植物——是我平日里的小小愛好,不知不覺竟已擺滿了窗臺。
此時,身后傳來了開門聲。
“總算吵完了。”我在心里小小吐槽,舒了口氣。
組長的聲音遠遠傳來“啊,小靜,你還沒走啊,正好,”
我回頭,看到組長走向我,鴨梨兒并沒有跟在后面。
“昨天那集有個小問題,得麻煩你改一下。”組長用閑聊的語氣對我說。
“什么問題。”我平淡的明知故問。
“啊,就是有個logo貼錯了,文件鴨梨兒發你,得麻煩你替換一下。”組長臉上堆著笑,輕描淡寫的說。
“哦~”我表現出驚訝,然后點頭回答“好的。”
“那我先走了。”組長笑著擺手,然后神清氣爽的轉身走掉了。
“嗯。”我平淡的回答。
是的,我是那種裝作什么都沒聽到、沒看到、什么都不知道的膽小鬼。
組長離開好一會兒后,鴨梨兒都沒有出來。我走向會議室,站在門口,看到她目不轉睛的盯著筆記本屏幕,用力的敲打著鍵盤。
“這次對了么?還有問題么?”我輕聲問。
“你還沒走啊,”她轉向我開朗的說“我看了,沒問題~就換一個logo嘛~已經發給對方了,正在等確認結果。”
“哦。”我回答,然后遲疑了一會,開口問道“你沒事吧?”
她張口要說什么,然后立刻閉上嘴巴,片刻后揚起爽朗的笑臉說“啊~沒事沒事~太正常了~”
一滴淚從她微笑的眼角流下來,她自己似乎沒有察覺,隨即嘩啦啦的淚不停的滴落下來。
我連忙走進會議室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她。
“啊……謝謝啊。”她有些窘迫的接過我遞給她的紙巾,擦了幾下眼睛,然后無奈的笑著說“哈哈~根本沒有想哭的,怎么說呢……被人安慰一下反倒不自覺的哭出來了呢~”
“確實會這樣。”
“我根本沒有想哭的!”她再次強調,然后她笑著合掌說“幫我保密啊~”
“嗯……”我思考片刻,然后笑了一下,說“雖然我總是戴著耳機,但并不是總在聽歌的,甚至可以說幾乎都沒有在聽歌,所以每個人說過什么我都是知道的,”我笑著,豎起手指放在嘴前“也幫我保密哦。”
她首先驚訝了一下,然后我們相視而笑。
從那之后,我們便漸漸要好起來。
晚上交給她終稿后我開始留下來,拉個椅子坐在她旁邊,和她一起再看幾遍我已經看過無數遍的終稿,每次她都會爽朗的笑著對我說“你交的東西,我放心~”
然后她說還有些工作要處理再待一會,我會說“定了飯還沒有到,吃完再走。”繼續賴在她旁邊刷手機,愉快的看她和顯示器上的表格大眼瞪小眼,時不時聽她吐槽幾句,然后一起吃晚飯,一起離開公司,也有了很多雞毛蒜皮的閑聊,比如白天聽到的八卦,正好從她口里補完事件始末,或者單純的聊聊各自的生活、喜好。
那段時光讓我感到無比的愜意,舒適。所以即便總是加班到很晚,也完全沒有覺得是痛苦。不過我們變要好在公司內是不為人知的,畢竟除了我們倆,再沒有其他會自主留下來加班的人了。我始終是那個一天到晚戴著耳機的透明人,她始終是那個引人注目的“麻煩制造者”,雷厲風行、專注工作,不被任何人影響,不會被任何人打敗,是可以把所有不甘都化作動力的真正的強者。
之后我也確實再沒有看她哭過。
其他個別吊兒郎當的制片被降職去做無關緊要的小項目,她升了職的時候,我真心為她開心,因為明眼人和時間給了她公正的評價和肯定。我以為她會一直這樣大跨步向前,在事業上做出驚人的成就,所以三年前當她告訴我要追隨男朋友一起到魔都生活的時候,我是相當震驚的。
但是這份意外,仔細想來卻也有跡可循。
那段愜意的加班時光里我知道了,她其實很有少女心,很喜歡可愛的東西,很喜歡我種的多肉植物們;看起來大大咧咧其實心思很細膩,不僅別人發給她的文件她會檢查很多遍,就連自己做的各種表格,甚至是發給每個人的每條信息、每句話,她都會很認真的斟酌用詞,檢查好幾遍再發出去;平日里對待工作和同事理性到近乎機器人,其實對于自己過于強硬的性格給人造成的傷害很在意;對于感情其實很有依賴性,也早早就考慮好了婚姻生活……工作其實不是她生活的全部。
吃踐行飯那天,我見到了她的男朋友,是一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男人,比她大幾歲,據說是之前公司的上級,魔都本地人。看著她完全不同于在公司里一副女強人形象的小鳥依人樣和散發出的幸福氣場,我知道,我應該祝福她。
于是她就這樣義無反顧的告別了生活、工作多年的城市,和男朋友一起南下了。
轉瞬即逝的兩年間,雖然不能見面,但是我們維持著時不時的聯系,所以倒也沒有覺得有什么特別大的變化。
期間我換了公司,然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行業寒冬,我沒能幸免成為了萬眾被裁員的大齡青年之一。
當我沉寂許久,猶豫許久之后終于下定決心去她所在的城市,并滿懷期待的落腳魔都——這座繁華的南方城市之后,卻不料,她變了,分別兩年,似乎什么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