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琴藝如何?”
“五歲識琴,六歲操曲,十二歲自認小有所成,如今已強琴二十五年。如今曲起則心靜,聲至而情達。可行儒規,自在而不逾規,情舒而不淫;更善道法,逍遙于天地間,聲合自然常忘我。”
聽到這個問題,陳韙楞了一會,說話時,自信中更有一種其他的味道。
魚幼薇清楚,她怎么會不清楚,是不得志的憤懣。她太了解這種憤懣了。
“今天觀先生神態自然,想來就是得琴道己深。”
陳韙默不作聲。“其實先生也和我魚玄機一樣,是個可憐人罷了。”
魚玄機仍背對陳韙,陳韙的眼里,她還是端莊的坐著。
“先生出身寒門,絕非富貴。所以琴藝超群,今日之前,長安又有幾人知道陳樂師的名號呢?”
陳韙作揖而拜:“我與姑娘相識不過今日,姑娘卻可稱我陳韙的知己。”
魚玄機笑了起來;笑聲聽起來那么……
猖狂?
“你們這些不得志的人都一個樣,失了意,去花柳巷地尋些操琴弄舞的好當知己。”
魚玄機又端坐凝望窗外:“我并非知你,我只是知我自己罷了。”陳韙不知是不是錯覺,魚玄機似乎有了漸粗的喘息聲。
“我,十歲既興便賦得韻詩,何等天才,十而又五,既可落筆成章,開口成詩,經史子集,無一不熟,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可又怎樣?甚至我假替他人代筆,做本就是套名的假事,還要借我師父的名。”
這時魚去機的喘息聲已十分明顯了。
“我此生嫁人,縱我再有才華,再體貼賢惠,再貌美溫柔,我無家門的姓氏擺在頭上,就只能給別人作妾,李憶正妻的名,從我出生,從我未出生那天就注定不屬于我。從我出生那天,我的家世,我的性別就判定我了——我沒有學致仕世之途,沒有實現抱負的路,甚至一生伴侶,不過是等他人罷了。我只能寫些空無大用的詩句。靠著還算漂亮的容貌,在長安有個多才佳人的名頭。
此時端坐的魚去機,一口鮮血喘出,顏色發黑。陳韙急忙上前:“魚姑娘,你.....“
魚玄機擺擺手,繼續說:“我魚玄機……這一輩子…從沒像今天這樣痛快過…盛宴上…我的盛宴上…你們都沒有出身…沒有家世…誰最有才情…誰…誰就是我魚玄機的入閨之賓。”
陳韙沉默著,扶著臉色發白的魚去機,聽她把話說完。
“我進來前…喝了毒酒,與這屋內……薰香結合,幾刻就能要了…要了我這薄命。先生不用…擔心,我…我早與侍女…說過此事,早有遺書遺信己備…不會牽累您…如今一鳴驚人,怕是不愁…不愁無人賞識了吧…“陳韙正要說話,被魚去機一指點住。
“別說……先生高超琴技……再為玄機彈兩曲吧…”
“姑娘想聽什么!”
“漢曲吧…《鳳求凰》。”
魚玄機的雙眼已經漸漸迷離。陳韙擺好琴,彈了起來,本來合眼聽曲的魚玄機,曲半時分竟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來。
“夫君, 幼薇...想你..…真的想你…“
陳韙的動作沒有停下,不去打破,可憐人的 幻想.。
魚去機雙腳無力,仆在地上,已經聽不清聲音,抬眼看去,只看見七弦古琴和一雙彈琴的手。
這手好讓人熟悉,撫琴的動作柔美自然。
“師父,你不該帶幼薇來的。幼薇不屬于這里的。幼薇…幼薇不喜歡。”曲終,魚幼薇一口血喘在了琴上,這血卻格外鮮紅,像初開的梅花。
二十六歲的魚幼薇,呢喃著死了。
————
“假如有天洗去了鉛華,
我還是一塊美玉無瑕。
怎么會偏偏遇上了他,
獨自嗟嘆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