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圍在一起看熱鬧的散客,也紛紛在一片死寂中縮回了自己的座位。
樓上包廂的客人都站起來,注意著大堂的動靜。
人頭攢動的酒樓,這時候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沈寄同整個人都冷了下來,他動了動身體,立到寇懷君身邊,與之周身寒氣截然不同,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你先上去,這里交給我?!?/p>
寇懷君終于笑了笑,徑自下來幾階樓梯,居高垂目,似笑非笑的盯著何紹,“看來,我今日是要不來何公子這個臉面了。”
“是又如何?難道我何紹想讓誰陪個座兒,還要問過你寇三的面子,不過……我現(xiàn)在改主意了,人你帶走也行,今兒晚上你陪我!”
“姓何的!”阿順氣的臉都紅了,看看寇懷君又看看沈寄同,他簡直想不通,為什么沈寄同還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站在這兒。
寇懷君朝身后微微側(cè)了側(cè)首,阿昌會意,將阿順扯回自己身邊。
她隨即微微一笑,說道:“本來我這個人,是喜歡交朋友的,可你說的話,我不愛聽,朋友是交不成了。不過有句題外話,當著在場諸位的面,我還是要說的?!?/p>
“怎么,你還想跟我動手不成?”何紹挑眉掃了一眼樓梯間窈窕玉立的寇懷君。
寇懷君面色如舊,淡淡道:“我想何公子是誤會了,我十六歲出來討生活,每一步都走的光明磊落,道上人給面兒,喚聲三爺,那是諸位看得起我??晌?,從不覺得在男人堆里爭出個頭臉是件多么無上榮光的事,換句話說,成州有沒有男人,我寇園的生意照樣做。你剛才說我把自己當男人,實在失禮,我從不以男人自居,也從未覺得當男人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所以今日我要帶走這位夫人,并不是學所謂“男人”英雄救美,而是,我要你看著,就憑我,照樣可以帶走兩位美人。”
“阿文,請何公子出去?!?/p>
她說完便沒有再管何紹,而是從樓梯上下來,走到那位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女子面前,伸出右手,抬起手上那把合起來的象牙骨扇,輕聲道:“姑娘請?!?/p>
那女子怔愣的望著寇懷君,她的手握在身前,攥著一只精美的絲絹,她描著纖細輕盈的眉毛,口脂也是淡淡的,立在那里好半天一動未動。
寇懷君又笑了笑,溫聲道:“姑娘?”
“少奶奶……”身后的丫頭輕輕扶了下她的手臂,她這才眨了一下眼睛,輕顫著淺淡的睫毛,扯出一個楚楚動人的笑。
她咬了咬下唇,從挽袖底下伸出一只手,蔥白細膩的手指輕輕搭上寇懷君的扇骨,緊接著往她身邊走了兩步。
寇懷君這才察覺她纏了足,原來姓何的剛剛是在看這姑娘的腳……她不由一陣反胃,沉下臉往何紹那邊撇了一眼,他正跟阿文的人對峙,還不時的往這邊看。
寇懷君語氣平靜的說道:“戲要開場了,丟出去?!?/p>
然后用扇柄牽著那女子上樓,她牽著她走的很慢,那女子起初因為小腳的緣故,跨樓梯都是小心翼翼的,可走了幾階,她沒有再聽見身后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便也放開了,手握住寇懷君的扇骨,抬首提步。
“寇老三!你別太囂張了!真以為自己在成州一手遮天,你今天敢碰老子一下,老子跟你沒完!”大堂里何紹氣急敗壞的叫囂著。
那女子下意識的側(cè)首,留意著寇懷君的神情。
寇懷君停在樓梯口,回過身,遙遙審視著堂下張牙舞爪的何紹,朗聲道:“我今天就是要讓你知道,我寇老三在成州路,說一不二!打斷一只胳膊,扔出去。”
“他就是那只手拉扯的你吧?”直到回身上樓,到回廊上,她才偏過頭,沖旁邊的女子笑道:“我替你出氣?!?/p>
那女子始終沒有說話,只是含笑回應??軕丫南律?,怕這姑娘天生不會說話,便也笑了笑,把人帶去了自己包廂。
門關上之后,她才松開寇懷君牽她的扇子,移到寇懷君面前,行了一個大禮,并道:“蘇氏珵靜,謝寇小姐相救之恩。”
寇懷君把人扶起來,指了指旁邊的圈椅,“蘇小姐言重了,有人在我的地方生事,我理應出面?!?/p>
“蘇小姐看著面生。”等蘇珵靜在丫頭的攙扶下落了座,寇懷君也在她旁邊坐下,阿文吩咐人上茶之后,便退到了幾步之外的門口守著。
蘇珵靜輕聲應道:“是,外子職務變動,剛搬來成州?!?/p>
寇懷君點了點頭,沒有問她夫家的情況,只是道:“方才讓你受驚了?!?/p>
蘇珵靜搖頭,低聲道:“是我給你添麻煩了才是,我……一向很少外出,早前聽聞云煙樓有一新人登臺,今日方才出門,不成想,給你們酒樓開業(yè),鬧了這么大動靜,我改日一定備禮,登門賠罪?!?/p>
寇懷君道:“你若是來找我喝茶賞花,我自然高興,賠罪這樣的話,就實在客氣了。我叫寇懷君,蘇小姐若不嫌棄,往后常來往?!?/p>
蘇珵靜低頭一笑,說道:“我聽過你的名字,只不過今日才見到真人。”
這時樓下的戲已經(jīng)準備開場了,蘇珵靜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之后便再沒有說話。事實上,一開始她只是怕打擾到寇懷君聽戲,可后來,她便連自己身處何地都近乎忘卻了。
她癡癡的望著戲臺上仙帶羅煙的段鳳聲,一只手搭在桌沿上,身體不受控的微微前傾,眼里閃著驚喜的光芒。
寇懷君手邊的茶也涼了,若不是有人來添茶,她都沒察覺自己的茶居然一口都沒動。
段鳳聲遠比她想的更驚艷,便是當年風頭正勁時期的曲香云,也稍顯遜色。
他甚至不用寇懷君刻意抬舉,便贏得了滿堂喝彩,叫好聲縈耳不絕。銀元首飾雨點般的砸在臺上,段鳳聲恍若置身無人之境,繼續(xù)著他的走步和唱詞。
寇懷君有些愧疚自己一時意氣,讓段鳳聲用他師父曲香云最后一場戲《烏龍院》開嗓,那是曲香云的結束,卻是段鳳聲的開始。
可此時的段鳳聲,讓寇懷君覺得,他有吃這碗飯的本事。他該唱他自己想唱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