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夜向來漫長，可從前林行喜歡夜晚熬著夜跟同學聊天打游戲只覺得天亮的太早，現如今朋友們大都成了家各自安好，少年時代一個接一個的半熟“好友”也都已經不在通訊錄中，晚上10點多，家人們都已熟睡，整個村子也都沉浸在墨色之中。林行洗漱后回到自己的房間，從書桌下的柜子深處掏出了一個上鎖的小盒子，又從書包里拿出了一個小本子。盒子里是林行的日記，還有一些單頁紙被折成了紙船和紙鶴，那是林行寫完日記撕下來后又舍不得丟棄的心情。
林行喜歡記這些流水賬的生活，但這這些年用筆書寫的越來越少了，一部分原因是有了新的記錄方式，另一部分原因是他覺得近些年事情忘記的越來越快，似乎連每日的心情都是千篇一律的沒什么起伏，工作中的事情沒有什么情感可表達，閑暇時偶爾會有些新鮮事都用朋友圈做了總結，有些不愿意被人知道的心情或者情感想要表達時就用了手機中的記事本，可隨著機器的更換記憶也被丟棄了。少時他的日記很厚，媽媽回娘家帶了姐姐沒有帶他，和朋友吵架鬧別扭都會寫上幾頁紙，他不會是記錄些每天吃喝拉撒的事情，通常是心情有些變化的時候才會抒發一下，即使這樣簡短的片段經年累月起來，也變成了小鐵盒子里最沉甸甸的一摞。
林行的字從小就歪歪扭扭，日記是初中開始寫的，記錄著當時他認為重要的事情，當時總覺得自己寫了很多，后來他翻看時其實每一篇都沒超過百字，有些內容林行寫下后，青春期時覺得丟人就又撕掉了。剛開始寫日記總想著能按著時間線有個開頭，他便把殘存的兒時記憶也一并記錄著。據家人說小時候的林行比較好帶，不哭不鬧，但是闖禍的本領可是極強，但林行有記憶的事情不是很多：四歲時奶奶叫他給灶里添柴，告訴林行柴燒完了菜就熟了，林行沒把柴放進灶里，而是直接全部點燃，火苗瞬間竄到兩米多高，林行看著自己的佳作有點懵，但他覺得自己可真厲害，能想到這么省時省力的好主意，后來還是爺爺碰巧進屋，提起兩桶水阻止了這場火災；五歲的林行想給醉酒的父親倒杯熱水，站在凳子上取著暖瓶，年幼的他分不清哪里是出水口，倒著提壺，把開水倒了自己一腿，疼的他從凳子上掉了下來，怕把暖瓶摔碎了被罵緊緊的抱著沒有松手，結果暖瓶沒事，腿燙的格外嚴重，東北很多小孩子嘴比骨頭硬，大夫換藥的時候，燙傷化膿清理時林行也沒哭過還說不疼；七歲時他好奇電視機下的兩個小孔是做什么用的，就把繡花針扔在了正在播放西游記的電視機中，繡花針受到吸引一般鉆進了電視深處，電流打得林行小手麻麻的；上小學時學了一些新的課程，回到家就會實操起來，拆父母早起擠牛奶用的小鬧鐘，學了廢物利用相關的課程就會把家里買來用的新鋼絲當廢品賣錢…
林行翻看盒子中最上面的一本，日記把林行拉到了十年前的秋天：今天楊三大爺和三娘來家里，帶了一只活雞。上一次送活雞來的，是我的岳大爺，當時我想把雞留著養，又賴床沒去管，再起床的時候，雞已經燉好了，只覺得自己懶惰未能救它一命；這次我很果斷，直接解開袋子把雞關在了雞窩里和其他的原住民熟悉一下，小狗見外來生物入侵叫的很急，我告訴它這是咱們家的了，要和睦相處，雞棚里的五只母雞和這只公雞一起咕咕咕咕叫了挺久，我打開棚門看了一眼，好像融洽了很多。我又在門口再三叮囑它“你要是和諧相處，我保你不死，否則我親自剁了你！”而后，我又去雞棚反反復復去看了兩次，都沒有打架，看起來還不錯，是一只懂得自我保護的公雞。可成年人的世界里，沒有人會照顧一個雖然已經成年的小孩子的心，見我養起來以為嫌殺雞麻煩，不顧我的阻攔、拉扯、堵門，三大爺十分熱心的親自去棚里捉到它，“讓它活著吧，家里還有肉呢！”我一邊拉著三大爺一邊碎叨著，三大娘也在一邊附和著：“現殺現吃的肉香，再養幾天就瘦了，就手讓你三大爺給殺了吧。”然后操刀了結了它，公雞之死，我的爸媽都是幫兇，一個遞刀按著，另一個燒水脫毛。也許那雞也不甘心，明明已經放了血，脖子上的皮肉已經被割爛，放了手它竟然跑掉了，只聽得廚房一句“雞殺活了！”變又是一陣叮叮梆梆的聲音，又被刀殺了一遍。晚上的鍋里冒著香氣，可我卻因為內疚沒了胃口。是的，很慚愧，我再次失信于一只雞。
回憶讓林行有些恍惚，他不由得向后翻去：今日中元，不祭古人，唯祭那些我曾養過的毛球們。有時候我真的希望這世上像尋夢環游記一樣，有另一個世界，只要我沒忘了你，就可以以另一種方式，再見你；又或是像中國的神話故事里一樣，你們過了奈何橋，在這一世，化作了山間的云，岸邊的樹，或是與我擦肩而過的風，不知你是否像我這樣盼望著與我相遇，天上的云，哪一朵會是你，路邊的小花，是你為我準備的見面禮嗎？我用手劃過每一棵野草，看著樹上每一片葉子的擺動，感受著吹動我頭發的微風，幻想著是你搖著長長的尾巴，幻想著是你扭動圓滾滾的身子，也幻想著你正在我身邊用毛絨絨的身體蹭著我，像從前一樣興奮的朝著我汪汪叫，像從前一樣在我手邊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只不過這次相遇，你們換了一種打招呼的方式，毛球們，你們還好嗎，我真的，好想你們。
林行把過去小心的放好，攤開要新放進去的這一本寫下日記的起止日期和標語，他翻到最后一篇夾著書簽的位置，書簽的前一篇是十幾天前的內容：1.27日，天氣晴，心情低落。人生的主旋律是遺憾嗎，你在為更好的生活努力，可等日子過的好些了，想要與之分享的人，有些卻再也見不到了，對待家人的時候，我在陪伴與物質之間衡量和取舍，回頭看卻總覺得，無論怎么選擇都是的結果都是錯的。我既沒有上帝視角，也看不到人生的答案之書，只是走在一條叫時間的路上，沿途撿了些果子充饑，好的和壞的都有。能趕得上看爺爺一眼嗎？會不會只能是送爺爺最后一程？
再往前翻閱，是林行記錄的一個夢：1.10凌晨，天氣晴，焦慮不安。此刻我滿頭大汗，因為我夢見一個老頭兒，國字臉，花白頭發，身穿筆挺的藏藍色中山裝，全身沒有一絲灰塵，老人左眼睛瞳孔是藍色的，眼眸深邃，看著我時總讓我覺得有些緊張，老人家瘦瘦高高的長相與爺爺有些相似，說話也十分和藹，躺在家里的搖椅上和我聊著天，我和他像是熟悉的老友，非常清晰的指著躺著的爺爺對我說，他就到這里了，我回頭去，爺爺的氣息若有若無，頓時眼淚已經止不住，也或許是我索求太多嗎？既要為生活奔波，又想守護家人，可世間事總不會太圓滿，想給他們更好的生活，可等到真的過好日子的時候，真擔心我所牽掛的人已經不在了。
12.12，林行離家的日子：雙12，小雪還在下著，室外也有點暖和，坐在火車上，離家返京，昨晚爺爺拄著拐顫巍巍的從東屋走到西屋，坐在椅子上，我最怕告別，不太敢正眼與他對視，他仔仔細細的看看我，又仔細的看著我爸。我問他，今晚還泡腳不，他搖頭；我又說新買的面你嘗嘗，喜歡我再買，他說嘗嘗就行了；看著桌上碗里剩下的幾顆山楂，他說，昨天吃了一個，才知道這個山楂是甜的，之前都沒敢吃怕酸，我說還想吃嗎，他說不吃了，還有呢，我沒再多說話，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前天中午我給他煮了方便面，他吃的可開心了，說今天中午吃了頓好飯；陪他在門外走了幾步，他走幾步累了，第三天沒再出門，每次看著他，我的眼淚忍了又忍，也不敢在家人面前流出來。難過的表情，捂住嘴巴，可是會從眼睛里流出來，“躺著玩會兒手機就會流眼淚”，我解釋著。昨晚11點多，他又開始咳了很久，又怕他在上廁所，我等了半天，送了一杯格瓦斯給他喝，喝完還真的，止住了咳～我在寫流水賬，可我一直在回憶，沒能多陪陪姥爺已經很遺憾了，遺憾就像是個詛咒，時時刻刻使我活在愧疚里，所以我很怕，這是我和爺爺最后的回憶。車上我流淚不止，終于可以傾瀉悲傷。
11.25，林行外公去世的日子：我滯留在了哈西，冰天雪地里，十一點多的哈爾濱，人真的不多，小車半夜上路太滑，我一個人走確實不安全，而我的哥哥們，都不能今晚與我同行回程，下車的時候，我感受不到久違的冷風，我只感覺到路程遙遠，燈火通明，我很孤單。這一路我回憶著過往，我去看姥爺的次數，真的不多，而且，也很少陪伴，我記得姥爺還能走路的時候，有一次和我媽一起回雙城，敲了很久的門，姥姥也聽不見，我媽就打電話給姥爺，電話里小孩子一樣的語氣嗔怪：“爹你干啥去了，敲門咋不開呢”，姥爺慢吞吞的從一樓爬上三樓的樣子我還記得呢，回憶好像還是昨天，可是從今天起，我媽媽再也不能跟她的爸爸撒嬌了。前幾天我媽媽回去的時候，姥爺總會提起來我的終身大事，總問我有沒有定下來呢，是呀，八個孫輩，只有我，沒成家，沒有帶回去給姥爺看看，我甚至有點單身的負罪感。所以什么是遺憾呢，是我媽晚了半天沒有見到的最后一面？姥爺沒有聽到我的終身大事定下來了，這是姥爺的遺憾還是我的遺憾呢，無處話凄涼！
林行不再往前翻看，這幾個月林行先是面臨了失業的危機，剛開始他還有些激動，30年來從未有過這么久的假期，他甚至還有些興奮：白晝如此耀眼，沒有絲毫陰霾，襯托得黑夜如此暗淡，但它仍舊車水馬龍，忙碌的人未必像我這樣向窗外望過一眼，他們早上出門天還是黑色，晚上回來仍然是黑色，沒有什么不同。久違了陽光！可自那以后再也沒有一篇是跟開心有關的記錄，林行此刻的心就像被什么東西揪著一樣，悲傷翻涌著堵在了胸口憋的他滿臉通紅，他打開到日記最后一頁，提筆寫道：癸卯年末，除夕，凜冬將去，天地依舊一片蒼茫，這片廣闊的黑土下，又長眠了一位我的親人，我曾經想象過失去您的場景，可也不及此刻萬分之一的悲傷，我害怕冬天呼號的風，可此刻我只覺得它吹得悲涼。數日前，也是這樣一望無際的皚皚白雪，我第一次參加葬禮，我姥爺的葬禮，心痛的感覺還未散盡，今又添心傷。或許該為您高興，像化橘紅這樣的苦，再也不用吃了；或許應該為您高興，作為另一個世界的小孩子，此刻也許您正在快樂的和父母兄弟聊著家常。或許我應該高興，不用再用蹩腳的演技假裝沒有看到咳血的爺爺慌張的收起自己的痰盂，那些爺爺就像您對我說的那樣“不要哭”…可怎么能不悲傷呢？那個在門口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迎我回家送我出門的老頭兒，以后只能在回憶中見了。
寫罷，他把盒子重新鎖好又放回到書柜深處，關上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