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年初一開始拜年,各地都有不同的風俗。比如林行的一個學長的家鄉,每年初一,便要拖家帶口去同族長輩家磕頭拜年,成年的男性不但頭要磕,還要敬酒,聽學長說,那一年他和父親提著一桶散裝的白酒,從他父親的太爺爺輩分的長輩喝到了他的伯伯家,最后桶里的酒已經見了底。他學長說,喝酒都好說,最讓人無地自容的是,長輩們會提起他小時候表演過的才藝,好在那個年代錄像在村里不夠普及,不然被翻看到了就太丟臉了。林行很慶幸自己村里沒那么多習俗,親戚朋友僅是帶著禮品來家里坐坐聊天嗑瓜子再吃點家常便飯,不然自己還真應付不了。上午10點多,后院伯伯家的狗已經開始狂叫了,林行透過窗戶向外面看去,一個小孩子已經在院里開始磕頭了,“今年能省下不少紅包呢!”奶奶對林行說。是的,他家今年不必出去拜年了,因為怕有些親戚朋友家忌諱,爺爺過世后的這三年里他們都不必出去拜年了。
午飯還是煮了芹菜的餃子,寓意這一年都要“勤快”,林行飯后正準備午睡,聽得一陣自家里的小黑在叫,他本以為今天不會有人來,就把小黑從窩里撒開在自家院里曬太陽,意識到家里可能來客人了,林行趕忙套上了外衣外褲出門迎接。小黑此刻正跟客人隔了一道鐵門對峙著,來人不是別人,是從小跟林行一起玩耍的朋友明哲和他的姐姐美淑,明哲小時候因為高燒而送醫不及時,病好了以后,他的思想就永遠停在了天真無邪的年華里。“你家的狗怎么都這么厲害,要不是看著這狗多大了,都得以為它是條狼狗呢!”美淑說的不錯,林行小時候,家里養的狗大都是狼狗串串,看起來像是狼一樣的兇狠,它們看家護院都是好手,同村中有的人家里遭過賊,可林行家里和鄰居家從未發生過,一條狗幾乎管了這一條街的事兒,可能也是遭人嫉妒,多年間也發生過偷狗、毒狗的事,這些年來陪伴過林行長大的狗不下十條,隨著治安逐漸變好,林行家狗的體型也是越來越小。現在養的小黑,是一條柯基一般大小的中華田園犬,守著家里的院子,偶爾上演一出“狗拿耗子”的戲碼,多數的時間就蹲在門口四仰八叉的曬太陽,這個季節的白天還好,晚上它還是會瑟瑟發抖的蜷在窩里。
林行控制住了小黑,把美淑跟明哲迎進了屋里:“我還叫了茉莉,她一會兒就來。”林行兒時伙伴并不多,小時候他像個球,前后街大他十幾歲的哥哥姐姐喜歡揉他的臉,后來哥哥姐姐漸漸的離開了家,大他四五歲的玩不到一起便不喜歡帶著這個小跟班,同齡的這兩個女孩子和明哲離他家最近,從未記事起便經常在一起玩兒。林行記得他堂姑家的孩子有時也想混進這個小群體,一開始他還把他們叫在一起,后來弟弟欺負明哲,林行騙弟弟冬天里舔了鐵,堂姑氣憤的來家里討說法,明哲的爸爸在旁邊看熱鬧時說了句:“小孩子吵鬧正常,再說了,一個巴掌拍不響啊!”堂姑自知兒子的本性罵了幾句便心虛走了,再也不許弟弟跟林行他們玩兒。
這次明哲見了林行,都沒給美淑插話的機會,拽著林行聊個不停,林行看著兒時好友,心里有些歉意,今年都忘記了給明哲帶禮物,美淑倒是從包里掏出一根蔥:“早上我媽讓我倆吃一口蔥,說吃完了就變聰明了,明哲出門時想到這茬就吵著給你帶,沒辦法,我就放包里了,我媽說你確實也該吃一口,能跟明哲玩到一起這么多年的就你一個人,不像是個聰明的。”林行也笑了,接過這份新年禮物,在明哲的期待下咬了一口吃的挺香。王茉莉隔了一會兒也進了門“這小黑,來多少回也不認得我!”這些年他們倆見面次數少了連消息都不多發一句,關系稍微有些疏遠,近兩年再說話時客套了幾分,很少見茉莉再用這種語氣跟林行說話,林行見她有了當年那般熟悉的語氣,便順勢接了一句:“我家這狗碰見同類了格外興奮!”林行的性格大抵是熟人面前活躍的狗都嫌,不熟悉的卻都以為他成熟穩重。被茉莉拿著圍巾抽了幾下求了饒。玩鬧似乎趕走了這幾年的疏離,幾個人相視一笑,“也就是這一嘴大蔥味兒救了你,離我遠點兒。”王茉莉一臉嫌棄的說著林行。此時明哲正拿著屋里折的紙錢元寶覺得新鮮,林行教明哲折了兩個,明哲學的很快覺得有趣,又聽美淑說這是要給二爺爺用的,要是想二爺爺了,等過節了就給他燒幾個,有了這個二爺爺就是有錢人了,就在一旁賣力的搭起了“金山”。
三人圍著明哲也互相開始問候,老套的問題,在哪兒,做什么,身邊有誰,三個人三個不同的答案。美淑是他們三個中最早結婚生子的,初中剛上完就自己出去學了手藝開了個小店,二十出頭孩子就生完了,和老公家里隔了二十多公里的距離,在父母眼里她算是遠嫁,以前美淑留著一頭長發,說話也溫溫柔柔的,今年倒是齊耳短發襯著她的干凈利落,感覺笑聲都比從前要爽朗一些,看樣子是過的不錯。“你們也確實該考慮下人生大事了,在父母眼里,我這樣的有家有孩子了,才算是他們完成了任務,看咱們現在同樣的年紀,可咱們的下一代年紀就差得多了,興許過幾年我當了奶奶,你們的孩子跟我孫子差不多大哈哈哈…”美淑也像長輩一樣開始催婚的說教。茉莉跟林行高中畢業后再沒怎么見過面,現在茉莉已經不像小時候的可愛活潑,只要她不說話不像剛剛拿圍巾抽他,看起來就還挺像個文靜成熟的大人。茉莉沒有聽從家長的安排去過安穩的人生,她拒絕了家里安排的工作,也拒絕了長輩介紹的相親,在上大學時選擇了自己喜歡的園藝專業,平時跟花草樹木打交道,經歷戀愛與失戀,每次的選擇都是唯心而已,林行從心里是羨慕她的。“自打你學了園藝開始,我家門口那樹都沒敢長出第三根杈,那小榆樹都讓你給薅禿了,難怪你找的對象你爸媽都不同意,你那審美就跟正常人不一樣!”“我就該帶著我那大剪子來把你嘴剪下來!”茉莉說完后看著略顯得沉靜的林行,又對美淑說:“美淑你是不知道他高中有多皮,那年他去我班找我把習題要回來,找我班的女生幫忙傳話,那女生跟他倒也認識,就說『你找我幫忙拿習題,那得說個請字』,結果他說『你把我的習題請出來』,那個女生前兩年還跟我講這個事情覺得林行有趣。你說,像他這么愛玩笑的人,怎么現在像變了個人似的?”林行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變了,他沒有美淑那樣的魄力從小自己摸爬滾打的生活,也沒有茉莉這樣明白自己喜歡什么,沒有了高考這種明確的目標,曾經的意氣風發已逝去,他在大學畢業后逐漸迷失方向,他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樣的未來和人生,他也曾經有過簡短到只有個把月的相親來的,但是他不喜歡不拒絕的態度,女孩子也匆匆的跟他告別了,這些年他只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崗位中戰戰兢兢的工作,人到中年經歷了裁員與求職的寒冬反倒是迷茫了,漸漸的這時光便如此蹉跎了。“有時候挺羨慕明哲的。”美淑也感嘆道。
聊到快天黑,林行送走了伙伴們,明哲還是像往年一樣盼著跟林行一起玩兒的日子,小時候美淑和茉莉寒暑假就會去自己的姑姑舅舅家住些日子,怕明哲受欺負,總是把他留在家里,所以除了跟小伙伴們去外面瘋跑、跳皮筋、丟沙包、打雪仗、拉雪爬犁這些,林行也會在家中和明哲一起過著“七歲八歲討狗嫌”的日子,林行盼著大人出門沒人約束他,只要大人們出了門,林行就能憑著一己之力帶動雞飛狗跳:先是老式的自行車,夠不到車把的林行手搖著腳蹬子在車子上反復試探,后來車子倒了把他們倆砸了個狗啃泥;夏天時給奶牛捉牛虻,然后把跟自己關系最好的母雞小紅抱過來喂這口獨食;小貓剛抱來一個月,林行就在家里杏樹上上下下的演示爬樹,結果按到樹上的蟲子蟄了手;偶爾假裝自己是鴨媽媽,帶著小鴨子跳水坑;假裝自己是醫生給明哲看病,假裝自己是廚師切野菜做飯…有時候明哲都會嫌棄林行的幼稚,現在想想倒是充滿樂趣。
第二天一早明哲如約來找林行,把林行堵在了被窩里,明哲是小黑唯一不對著叫的外人,林行穿好衣服,明哲已經跟小黑玩了半天的雪。林行養過的一些小動物們美淑和茉莉早已經不大記得,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明哲的年齡停在兒時的緣故,他甚至連小動物的名字都會記得,畢竟那是林行和明哲的伙伴們。河里撈的泥鰍蝌蚪,小狗花花,跟小狗花花打架的山羊媽媽,從小被抱來養的狗狗大黑,四眼,小灰,一撮白…家里的小豬、小雞、小貓和奶牛,林行都覺得他們是朋友。林行對他的“毛朋友們”算是時好時壞,家里人舍不得吃的肉,林行會大方的偷偷分給貓狗,然后說成自己餓了吃掉的,明明自己也只有一半的蘋果,還是偷偷咬下來一塊一塊的分著喂給小奶牛。但是因為動物們不會說話,林行也沒少往他們身上潑臟水:小時候林行母親剛給他做了套新衣服,林行跑出去玩時,坐在樹墩上,跳下來時褲子刮在了樹墩上,被刮掉了屁股處的一塊布,他捂著屁股跑回了屋里又怕挨罵,就說謊成是剛剛跟小豬一起玩時被小豬偷襲把褲子咬碎的,母親給林行縫了褲子,警告他不要再去跟豬玩,后來沒幾天一場豬瘟小豬死了,他到現在都覺得對不起這只朋友。明哲偶爾也會說起來這些伙伴們。
“我想樂樂了,樂樂是一條勇敢堅強的好狗。”明哲說的樂樂,是自家后生下來的長毛黑色大型犬,小時候能自己從籠子里圓滾滾的鉆出來,扭著屁股在院子里跑,明哲特別喜歡它,經常從家里偷偷的帶牛奶出來給它喝,或許是家里條件太差,樂樂長大后毛發總不那么光滑,樂樂跟明哲很像,喜歡“廣交朋友”,林行上學期間,明哲見過樂樂跟奶牛花花互相幫助,樂樂給花花趕牛虻,花花幫樂樂舔毛,樂樂長到了十幾歲,可能是營養不良或者生病,樂樂連續幾天不吃不喝,那時的林行剛有了智能機,每天抱著手機不松手的玩,根本都沒注意到家人提到樂樂生病,后來家人給樂樂喂雞蛋牛奶或者肉它都不感興趣,只等它自然死掉。林行家人對農村看家犬沒有投入太多治療費用的打算,林行理解家人,畢竟湊的齊學費支撐這個家的開銷并不是易事,誰會為了一條狗花錢治病哪怕已經養了十幾年,他們問了獸醫給樂樂開了點藥試著救一下,藥未必對癥或者無藥可救已經無從驗證。在林行上大學開學的前一天,林行和明哲圍著樂樂流著淚,他倆握一握樂樂的四個爪子,樂樂也早已沒了力氣反應,只有尾巴仍是在暗暗的使勁,可再想要抬起來也沒有力氣。過了一會兒,眼見著樂樂的狀態急轉直下,可它喘著粗氣盯著林行,明哲說,樂樂可能是想林楹了,林行從頭到身體的捋著樂樂打結的毛,難過的對樂樂說,林楹一時半刻回不來,別太想她了,可巧樂樂就長長的吐了最后一口氣閉了眼。村里習俗老狗不埋,或吃或扔,遵從的習慣就像有些老狗會找個角落悄悄的等死一樣。林行也不理解埋上樂樂會對樂樂不利還是對主人不利,但剛看完狼圖騰的他,也接受尸體歸長生天回饋草原大地這樣的終局,他聽話的跟明哲用化肥袋子抬著樂樂放在了遠處乘涼的榆樹下…現在林行想起樂樂來很少有小時候圓滾滾的樣子,也很少有兇巴巴的吼著外人看家護院的樣子,更多的是那個奄奄一息看向他的眼神,林行知道,他后來很多次散步走到那棵榆樹下,都見過風干的骨頭,他知道,除了明哲再沒別人了,林行摸了摸明哲的腦袋,安慰了一會兒這個明明是哥哥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