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三，室外依舊是挺冷的，林行跟父母去舅舅家拜年，前一晚林行晚上躺在床上整理手機里的照片，看見了和小侄子的一張合影，那是他父母開車拉著他們去游樂園，中途在高速服務區休息時，小侄子趴在林行的腿上，用肉嘟嘟的小臉蛋蹭著林行的手，自己的小手手拉著林行的手笑得很甜，看著小侄子，他好像能明白為什么有人會想要生個小孩。
小侄子是舅舅的孫子，去年過年，那時候小侄子剛看完電影大黃蜂沒過多久，林行穿了個黃色的衛衣去舅舅家，他看見林行，就說叔叔是大黃蜂，林行想逗逗他就順著他的想象，說自己可以變成汽車人，侄子信了，讓林行變給他看，林行說：“汽車人不會隨隨便便的變身，要等到夜晚有月光的時候，叔叔才會變成大黃蜂飛到天上，打敗那些壞人！”那天晚上小侄子睡了以后，林行和哥哥姐姐們去KTV吼了一夜，嫂子喝著啤酒說這是“忘崽牛奶”，她已經很久沒有過能擺脫孩子的依賴自己出來玩了。到了第二天早上，侄子看見林行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問：“小叔，你打敗‘三角龍’了嗎？”林行一驚，他竟然還記得這一時興起說的謊話，林行一把抱過他來表情十分夸張說：“當然打敗了，昨晚有三條比樓還高還大的龍，小叔就這樣先是一拳，再一腳，最后釋放能量光波就把他們制服了！你看你昨晚睡得那么香，都沒有怪獸來打擾你吧，因為小叔把他們都打跑了！”自此，林行收獲了一個小跟班，侄子的眼里，林行是英雄很厲害。
那年五一放假時，林行去哥哥家里玩，想起侄子在過年時一直問的“你跟擎天柱誰厲害（還是把林行當成了大黃蜂）”，林行便買了個擎天柱的玩具給他，他玩玩具玩了一會兒，還是會偶爾過來問林行，怪獸是不是很可怕呀，讓林行立刻變身給他看，林行苦笑著又開始給他編故事，講述那些年他打過的怪獸們，晚上睡覺的時候，侄子過來林行的房間，軟萌的小聲音跟他互道晚安，只要林行回他一句，他就會再回一句，直到林行關上了門，還是會聽到一句甜甜的，小叔晚安～五一當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就選了這么個人山人海的日子），和他爸媽一起去了方特，特別想去體驗一下過山車，就去過山車那里排了隊，可能小孩子的世界里，過山車是十分危險的事，一聽說林行要去坐過山車，他就哭的特別傷心，邊哭邊說“不要去坐過山車”，小孩子可能不懂生死，但是他以為，坐上過山車的叔叔，他就再也見不到了…當然后來林行也沒體驗成。
幾個月前，林行又去他們家，小孩子身體長得很快，但是還是會讓林行變汽車給他看…然后林行的謊話越說越大，有時林行也在想，不知道過幾年他長大了，會不會跟我絕交呀哈哈，白天帶他出去玩，一只小手拉著林行的蹦蹦跳跳，從圖書館回來的路上還給林行講了宇航員，太空的故事，林行很欣慰，小孩子最初的夢想，都還是跟他兒時一樣，長大了要做科學家。偶爾侄子問林行住在哪個星球，林行都不記得這次住的星球，跟上次說的一不一樣。
這次再見小孩子肉眼可見的長高了，剛開始聽到林行敲門就悄悄的躲進柜子里等著林行發現他。林行去柜子里揪他出來，小侄子就摟著林行的脖子被團成一團咯咯的笑。來給外婆拜年的親戚也是陸陸續續的登門，少不了要圍著小朋友逗弄一番，要么讓小侄子表演才藝，要么就問他跟爺爺親還是跟奶奶好之類的話，林行心里苦笑，這么多年了，連點新花樣都沒翻出來過，好在，在上高中的外甥提前教過小侄子應對的辦法，一個眼神，小侄子宣布要表演畫人像的才藝，那個被林行叫做舅姥姥的老太太，就這么被小魔王控制住了，但凡她有一點不配合，小侄子都要撅嘴皺眉開始哭鬧，眼看著老太太招架不住，嫂子施以援手把老太太救了出來。林行剛在慶幸，虧得有小侄子，不然舅姥姥又得問他結婚沒有，賺多少錢？林行第一次見舅姥姥被折騰得喘了粗氣，他給外甥使了個眼色，悄悄的豎起了大拇指。可惜小孩子依舊沒逃過“魔爪”，聊天中小侄子跑著從客廳經過，舅姥姥拉住問他：“你太爺爺去哪啦？”幾歲的小孩子根本不懂她問這些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那一天他媽媽替他請好了假，他跟著父母坐了很久的飛機，又換了兩次大巴，只是因為爸爸說要帶他去給太爺爺磕頭，抬頭時上面的四個大字是“流芳百世”。林行把追問逗弄小孩子的親戚拖走去聊天，回來時小侄子也確實有些疑惑，他說確實很久沒有見到太爺爺了，林行說太爺爺去看他爸爸媽媽了，小侄子有些生氣，太爺爺出去玩都不帶他，不過過了會兒還是恢復了開心的狀態。
哥哥比上次見到的時候更清瘦了，之前夜里給外公守靈時穿的少了，落下了吃涼就難受的毛病，現在再見到時，他正揣著個暖手袋縮成一團坐在一邊剝蒜。林行朝著空了半邊的大床上看了一眼，瘦小枯干的外婆正坐在床上跟林行的母親他們聊天。算起來這些年，林行每次來看外公外婆，跟外公外婆說過的話都屈指可數，從他表姐生了孩子，林行第一次當舅舅開始，他就更習慣于跟小朋友們瘋鬧，對外公外婆的問話說是匆匆作答，現在想起來滿腦子都是沒有陪伴的遺憾，好在對于外公外婆而言，表哥表姐從小長在他們身邊，交流很多也很孝順，外公外婆也更喜歡看著重孫子玩鬧，不至于晚年寂寞。每每林行提到對外公外婆的愧疚時，表哥表姐都會安慰他，這有什么愧疚的呢，對于老人來講，看你玩的很高興他們也就高興了。
外公過世后，林行就有很多個像前兩日一樣失眠的夜，眼淚止不住的流，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悲傷，就像他想到再也見不到聽不到外公一樣，就像最后一次看著外公躺在冰涼的棺木里，等到下葬眾人散去只留下個荒蕪，林行的心里就會很難過，林行想念和他們說過的每一句話，相處過的每一個場景，也曾幻想也奢求這樣的日子再多些，現在他們就像是林行的夢魘，折磨著他，他有很多次回憶到高中，他第一次自告奮勇的給外公做蛋炒飯，一碗油膩膩的米飯端在外公面前，老人不挑食不嫌棄，只說自己口重，拌了一整勺的醬就著青菜把飯吃光，他還想過再有機會，給外公做一次打鹵面，他學會的茄子鹵味道很不錯…
快要開飯了，十幾個人圍坐在一張大圓桌旁，表姐和嫂子一道道的把菜端上了桌，過去舅媽是主廚，現在和舅舅一起退居幫廚的地位，母親姨媽幾人也一起，七手八腳的很快便把菜擺好了，這樣的場合是用不上林行的，嘴上說著林行又不會炒菜，又刷不凈碗，林行去搬凳子都嫌他礙事，其實都是舍不得他回家這么幾天還要干活。
人多吃飯很熱鬧，這也是林行小時候最愛來舅舅家的原因，哥哥姐姐們聚在一起總有兩個有耐心的可以帶帶弟弟。以前外公在世時，林行每次來舅舅家都是先到外公外婆的臥室跟外公外婆打聲招呼，接著就去客廳里跟哥哥姐姐們一起玩兒，后來有了小輩，也是在客廳里跟小輩們打成一片。當時外公腿腳并不方便，會慢吞吞的挪騰到林行他們一起玩鬧聊天的房間，大多時候是靜靜的看著他們，有時候會問上幾遍“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林行每次回答完，外公都是點頭笑著回應他。這次再聚會吃飯，總覺得房子大的跟自己家里一樣發空。
往年表姐等人坐齊以后，總會用手機從人到菜的錄上一遍，邊錄還會邊揚著嘴角說著“看看今天這菜硬不硬，這人齊不齊”之類的話，林行也習慣性的每年都去她的朋友圈里點贊，可今年，表姐也沒有了往年的儀式感，往年的錄視頻拍照片手機先吃，今年只是一句“菜齊了，動筷吧”。舅舅他們也沒有了往年的笑容，雖然也會高興可笑起來卻是一臉苦相，或許平常在家時不會是這樣的情景，現在卻是越團圓，越傷感。連舅舅自己都說，以前外公在的時候，他一直不覺得自己老，外公癱瘓時，一百七八十斤的身體他都能抬起來給擦拭，可自打外公過世后恍然間發現自己今年過年已經快七十了，突然間覺得什么都干不動了。外婆耳朵很聾，看不出桌上的人此刻也都沉默不語，只是盯著兒孫們的臉想要看看是誰在說話。林行也不知道怎么接這茬，眼淚也滴進了碗里，林行母親在桌子下面悄悄的捏了他一把，從小母親就不許他在別人家里哭，怕別人覺得哭是不吉利的表現。還是小侄子最后怯生生的問了他爸爸，今天能不能吃一口黃桃罐頭，氣氛又恢復如常。
飯桌上關于林行的話題仍是婚事，林行仍然像往年一樣打著哈哈，玩笑著說讓大家備好紅包，明年就要結婚，和誰待定。外婆聽到了這句，也用干巴巴的手指戳了戳他的頭說，這孩子，要成了老光棍嘍
那天吃過午飯后，哥哥依舊是刷碗收拾廚房的主力，嫂子端來切好的瓜果，任林行慵懶的坐在窗前的懶人沙發上消食。嫂子告訴小侄子，等下小叔要回家了，侄子一開始也沒有說什么，像個小大人一樣假裝若無其事，不過身體仍然誠實的靠在林行旁邊，林行摸摸他的小腦袋，他還抬頭笑了一下，沒過一秒鐘低頭又用手擦眼睛，然后他媽媽說“兒子你是不是難過了”，小孩子就繃不住了，眼淚一行行的開始往下掉，他媽媽說，不用忍著，想哭就哭吧，哭聲瞬間就占滿了整個房間，林行把他抱起來，他摟著林行的脖子哭著說“再待一天吧！”，林行想著安慰他所以又繼續說著謊話：“小叔每晚要在天上打怪獸保護你，打敗怪獸就會在窗外看你的，只不過那時你都睡了，過幾天叔叔還會來，那時窗外飄著雪花，溫暖黃色的燈光中，小叔會和那張年畫里的小朋友一起過來悄悄看你…”無論林行怎么描繪童話里的場景，侄子都沉浸在林行要離開的小情緒里，一直到林行離開，他還在樓上窗邊看著林行。或許誰都曾經有過這樣幼稚的擔心，怕想念的人再也見不到，又或許小孩子，比大人更懂得分別的含義～
從舅舅家出來，林行有了一種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與往年的熱鬧對比更突顯了今年的冷清。林行覺得老話并不是全對，不是父母離去后兄弟姐妹就成了親戚，一年也不會怎么聚會往來，只是聚在一起時總會想念會傷感，人們會選擇性的逃避這種情緒，慢慢的少了相聚。感情沒有淡，只是多了些傷感，而這些傷感，要靠很長很長的時間來遺忘，到那時，至少不會三句話里有兩句都是關于外公的那樣傷感。就像飯桌上舅舅依舊會給母親夾他愛吃的菜，就像這次舅舅舅媽依舊像往年一樣從樓上追著送到了樓下，舅媽拉著母親依然有說不完的話，和睦親昵依舊。